她勉强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里面晃着的水波又让她联想到了坐船时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摇了摇头。
“世子,我喝不下去。”少女的声音沙哑。
裴景琛没晕过船,身边跟着的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粗汉子。此番是真的不知道竟有人能晕船难受到如此地步,偏偏这人还是秦姝意。
他的眉头拧的打成了结,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些天在船上,看着她强撑着精神也要来的样子,裴世子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早知当初在府里时,就应该狠狠心,拒了她。
可偏偏每次只要她露出那样失望的表情,他又总是舍不得,每每都是先败下阵来,实在是不应该。
都怪他,将她纵成了现在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
从前总以为自己是这姑娘的后盾和退路,真是太自负了。
“秦姝意,你喝不喝?”裴景琛又问。
少女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扁嘴道:“不喝。”
“你真不喝?”裴景琛彷佛话本子中诱惑沿路书生的女鬼,眉梢一挑,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这次没等秦姝意回答,他又拉长声音,自顾自地补充道:“你若是不喝,我就唇贴唇,渡给你。”
这下秦姝意是没有精神也被激出了两分力气,勉强坐直身子,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又是气恼又是震惊地看着一脸郑重的青年。
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地从喉咙里艰难地憋出一句,“裴景琛!你,你真是,你真是无耻!”
第62章
裴景琛端着茶杯, 毫无不耐,不置可否地看着半倚着的少女,耸了耸肩, 大有她不答应,真的会做出以唇渡水的事情。
“喏。”他把茶杯递过去。
秦姝意蹙眉, 不自觉地侧了侧脑袋, 脑中天人交战良久,还是狠下心来端过水。
平生第一次, 她觉得这水比那些苦药还更难以下咽,整个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了一会才稍微缓过那阵不适。
只不过虽然现在脑袋清醒了些, 她也不想和裴景琛说话,只愤愤不平地转过头,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裴景琛看着她微微涨红的侧脸, 原本心中占据了许久的焦灼堪堪被压下去, 只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可爱的紧, 当下竟也露出了这样的娇憨姿态。
实在是惹人喜爱,恨不得将一整颗心交付给她。
可是秦姝意喝完水后只是稍微提起了些精神, 现在又是一脸疲惫, 半倚着的身子默默地往下滑落, 恨不得直接睡过去, 不再关注身旁的这些事。
裴景琛见她惫懒, 私心里自然也是想让她好好休息, 但是现在不行。
她在船上时身子不适,这一路上却没有歇脚的城镇, 故而困倦了也只能在船舱里休息,带她去甲板上吹风亦不能久留, 唯恐着凉发高烧。
这姑娘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已经睡得够久了,况且他已经托客栈老板去请了大夫,想必大夫已经快到了,还是让她醒着好。
“秦姝意,别睡。”
裴景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秦姝意却皱着眉,并不放在心上,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
“大夫一会就来了,你这样睡着,万一一会喊不起来岂不是让人家干等着?”青年的呼吸凑的更近,又在蛊惑她。
少女捂住耳朵,反驳道:“我能起来。”
颇有一副不听不听就不听的无赖意味,如此撒娇倒也罕见。
房间里静了一瞬,下一秒却响起少女炸了毛的声音。
她一骨碌坐起,面颊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伸手捂住自己的腰,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你,你怎么能这样无赖!”秦姝意的音调不似往日清脆,还夹杂着几分微哑,听起来不像是诘责,更像是恋人之间的撒娇。
裴景琛耸肩,“我不这样,你能起来么?”
秦姝意语塞,不能。
想到方才腰间搭上的手,她心中泛起一阵阵奇异的感觉,甚至能回想出那双手的轮廓。
手掌宽而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双手的骨节停在腰间的骨头上时,甚至会升起一丝酥麻的痒,激得整个人一激灵。
脑中的思绪彷佛脱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秦姝意脸上的羞涩更浓,连忙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远。
清心寡欲,她怎么能想这些?
上一世跟萧承豫成婚后,也没有这样奇奇怪怪的想法。
自从跟这姑娘成了亲,裴景琛愈发觉得她可爱,尤其是她今天这一连串的反应,反而让裴景琛忘了从前对她的探究,恨不得在她面前翘翘尾巴。
左右现在房中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她愈发局促不自然,裴景琛揶揄她的心思便愈燃愈烈,挪了挪身子坐在她身边。
“夫人总这么害羞,日后可怎么办呢?”
秦姝意迟缓的思绪转了转,蓦然反应过来这人说的应当是圆房一事,心中紧张得直打鼓。
也难怪他会提起这件事。
毕竟二人如今以及有了夫妻之名,只怪这桩婚事来得太过急促,成婚前她只想着速速摆脱野心勃勃的萧承豫,故而忘了这一茬。
但她心中的情绪百感交集,却没有强烈的不适与恐惧。
在梦里她亲眼看见了这人对她、对整个尚书府、对所有冤死之人的执着,这份情谊远非常人可比。
她也清楚,无论是从肢体语言还是心理上的想法,对这位夫君,她并没有厌恶。
反而有些敬佩和欣赏,整个国公府风光荣耀尽在掌中,他身为恒国公世子却是才在刀尖上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一刻天子笑眼相待、青睐有加,下一秒就能磨刀霍霍、削爵流放。 所以哪怕他有万般抱负,也只能龟缩在纨绔废物的外壳里,不能展露分毫,哪怕被人追杀,也要顶着一身伤,才勉强有几分说服力。
但即使这样,裴景琛还能以淡泊之心推己及人,保持着心中的热诚,不到万不得已,始终不妄动贪嗔痴。
这才是身为高位者最难得的品质。
虽有纨绔之虚名,却是鲜衣怒马真君子。
她对他,好像产生了最不该有的,期待。
裴景琛见她久久不答话,只呆楞着走神,不知又在思忖什么,方才还壮着胆子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
千万别是觉得他轻浮无礼,对他心生厌恶了吧。
青年越想越担心,右手局促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清冽的嗓调里还带着点微颤的尾音。
“那个,你别怕,我......我说着玩的。”
他的音调越来越低,垂着头,彷佛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耳朵尖亦是红的彷佛缀了血珠子,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秦姝意只听到他低声说了两句话,却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什么,你竟没听吗?”裴景琛的耳尖更红。
只问完这一句,他便没有再往下说,牙齿咬上嘴唇的内侧。
合着他在这儿又是担心又是纠结,结果她压根没将自己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什么亲密的举止,真是叫人心中憋着暗火,不知道去哪里发泄。
裴景琛实在是过不去心中的那一关,只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怨恼,她现在连和他圆房都当成毫不在意的事情了吗?
照这样下去,以后他不就真成了这姑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了么?
含着排遣不出的委屈,他鬼使神差地离这姑娘更近一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她,到底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花楼里的小倌?
“公子,大夫请来......”他还没开口问,木门先被笑眯眯的客栈老板推开半边,正往里面瞧了一眼,撞上那两个呼吸仅在咫尺之间的人。
嘴里还没说完的半句话连忙被噎了回去,客栈老板冲裴景琛讪讪地笑着,手脚麻利地重新关上了门,顺带推了身后跟着的大夫一把。
刚关上门,他就低声讷讷道:“哎呦喂,路过的大罗金仙、三清真人、道家老祖保佑,小人可不是蓄意撞破贵人行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如此把四面八方的神仙全都拜了个遍,这才推搡着大夫往楼下走,嘴里振振有词,“咱们先下去等着,一会再来,一会再来......”
那背着药箱的大夫亦是一脸茫然地跟着他,两人才走了没两步,身后又传来开门的声音。
裴景琛出声叫住逃也似的两人,“去哪啊?”
说完又追上两人,径直拉住大夫,“病人在这儿呢,劳您给看看。”
客栈老板也来不及细看,忐忑不安地转过身,点头哈腰道:“公子,您,您这不是现在不方便吗?我们去楼下等一会就行,不着急。”
“什么?”裴景琛皱眉瞪他一眼,恍然间发现这人刚才开门时看见了房中的情景,便以为他和秦姝意是在......白日宣/淫。
青年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斥责道:“你不急,我还急呢,病人如今难受的紧,我没空跟你在这打哑谜。”
说罢抬脚回了房间,大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客栈的走廊里只留下老板一个人,他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都说眼见为实,他方才可是亲眼所见,这位公子哥和那个小厮面对面贴着,真是叫人无端遐想。
他好心好意给带上了门,怎么现在反倒成了被骂的哪一个?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脾气还真是乖张古怪。
老板耸了耸肩,往房间的方向探头看了一眼,正值楼下又来了许多新客人,便不再纠结这边的事情,自顾自下了楼。
大夫跟着裴景琛进了房间,看到半倚在床上小厮打扮的人,也是一愣,只暗暗感叹这位公子哥真是良善的主子,竟对一个生病的仆从这样关切。
待切脉时,大夫的脸上先是震惊,而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又瞥了眼病人的脖颈,确信了脉象,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
原来是个女子,那也难怪这位公子这样关心,恐怕二人在府里也是主子和侍女的关系,日久天长、两情相悦。
家中长辈发现二人的感情苗头,棒打鸳鸯,公子心疼自己的意中人,便狠下心带她私奔出府,一路颠簸,这才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大夫自认为已经悄悄看明白了真相,再看这位床上病容难掩绝色的姑娘,不免带上了惋惜的神色。
可怜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
裴景琛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些弯弯绕,只看到他的表情愈发严肃凝重,唯恐是秦姝意的身体有什么不足之处,按捺不住心头的忧虑。
“大夫,她怎么样?”
“并无大碍。”大夫捋了捋颌下的长须,又问一旁的青年,“敢问公子,可是坐船来的扬州?”
“嗯。”听到秦姝意安然无恙的话,裴景琛脑中紧绷着的弦才算勉强放松下来,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是水路。”
大夫起身,安慰道:“那就是了。公子不必忧心,想来这位姑娘只是晕船导致的心慌体虚、气血不调,喝几副药就好了。”
“有劳。”青年这才扯出一抹笑,拱了拱手,直接从袖中拿了一个颇有分量的钱袋子。
大夫将诊金塞到药箱里,又做到桌边,抽出纸笔写着药方,这些都做好之后才凑近裴景琛,语重心长地说:“公子,这刚下了船的人,还是莫要让她总在屋里闷着。”
老者又想到这二人的身份和关系,亦是十分纠结,但还是壮着胆子给出了建议。
“老朽知道公子与这、这位姑娘关系匪浅,如今逃到扬州也是家里逼的紧,寸步难行。可是毕竟这姑娘身子弱,还是出去透口气好,你们出行谨慎些,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