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琛伸手, 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柔声安慰,“无碍, 方才我的话也说的偏重了。父亲同那帮北狄人作战多年,早有经验,保守也能撑上一个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怕此番是为难国公大人了。”少女蹙眉思索。
自古打仗都是最耗钱的事, 人力物力不知要投进去多少, 不管如何,于国于家都是一桩麻烦事。
身后还有太守府不远不近低头跟着的小厮, 成均早去马车旁等着, 并不与他们同行。
裴景琛压低声音, “我外祖家在雍州也算得上颇有名望。如今外祖虽已故去, 好在家中余威尚在, 舅父舅母亦是通达之人, 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去送死。”
秦姝意的眉头拢成一团,并未答话。
前世她对此的记忆实在薄弱, 只隐约记得雍州确实有段时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况。亏得彼时的恒国公仍旧拼命坚持,军民一心, 硬是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如今看来,真是不易。
岂止不易,简直是拿命作搏。今朝站在此处的是恒国公的独子,尚且不顺,杨太守最后也没给出个准话;若是萧承豫,这其中不知会有多少弯弯绕。
稍有不慎,遭殃的便是边关的将士。
裴景琛刚才在正厅说的那些话,绝非虚言。
“好了,别担心了。”裴景琛凑在她耳边,笑吟吟地说:“说好带你出来吃点好的,如今指望着太守府留客,是不大可能了,咱们换个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止翊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无可指摘的距离,深深一拱手。
“已知正午,世子不如用过午饭再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人竟是来留客的。
秦姝意正要转身,却被一旁的青年扣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好保持着背对着那位杨公子的姿势。
裴景琛朗声笑答:“谢杨公子好意,只是我们已经提前订好了酒楼,就不叨扰诸位了。”
杨止翊眉头微皱,似乎还要说些挽留的话,至于究竟想留的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青年不假思索,话比他还快,“请公子转告令尊,时不待人。”
杨止翊抬眸,正对上那人凌厉的视线,其中战意凛凛,丝毫不掩饰,明晃晃地落在大庭广众之下,琥珀色的瞳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站在和煦的暖阳下,竟觉得如坠冰窟。
“在下遵命!”
裴景琛深深地望了那清隽的男子一眼,露出一抹笑。
他素来不喜欢把表面上勉强能够粉饰太平的皮子撕掉,人还在临安时,就已经将扬州的局势查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坐镇扬州的太守固然骄奢浪费、圆滑世故,可若是让他真的违抗圣令,就算给这人十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如今翻过来转过去,拉扯那么久却依旧支支吾吾,分明是因为背后还有旁人给他出谋划策。只是不知,若是换了他亲儿子去劝,能否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策。
这一切都在暗中照着他最初的猜想行进,只除了一个意外,裴景琛看向身旁的少女。
除了,她。
“快走,去晚了恐怕没好吃的了,扬州菜啊,还是得趁热吃。”身量高大的青年拥着身边窈窕的“小厮”往马车那边赶。
杨止翊看着那两道身影,裴世子的话还盘桓在他的耳边,心头涌上一分不妙。
在他看来,陛下此次收盐,一则是为了西北告急的军情;二则也是因为这几年风调雨顺,淮扬两地发展的太好,如今隐隐有了盖过京城的趋势。
这群盐商富可敌国,若是天下人都眼红了,趋之若鹜地往扬州跑,必然引得当权者猜忌。故而,这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
他从前也跟父亲谈过几句,父亲只是草草应付,次次都说记住了,可若是真的将他提醒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又何必跟恒国公世子闹得那么僵?
除非,父亲根本就没真心想将盐引交出去。
杨止翊想通这一切后,转身往府里跑去。
秦姝意撩开马车的小窗布帘,正好看见男子离开的身影,脚步踉跄,走得匆忙。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布帘就被一双伸过来的长臂兀自放下,对上裴景琛含嗔带怒的幽怨目光。
“他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在想,这位杨公子瞧着比杨太守要晓畅许多,兴许是个可用之才。”秦姝意并未将他酸溜溜的话放在心上,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
裴景琛心里堵了一口气,憋在胸中,看着少女认真的面庞,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就算不靠他,我照样能将这桩差事办好。”
秦姝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这人话中的几分酸意,无他,这语气实在是太明显,车厢里彷佛都被人拿醋坛子熏了一遍。
她侧了侧身,正对着青年的脸,端详了许久,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裴景琛还带着气,语调疑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惴惴不安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没有。”秦姝意佯装委屈地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就是突然觉得,这马车厢是不是没收拾干净,怎么一股子酸味?”
裴景琛怔愣一瞬,而后耳垂飞速爬上一抹红。
“你刚才是吃醋了么?”一双白皙纤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骨肉匀称,指尖还泛着一层薄粉。少女的语调轻快,还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青年的脸涨得通红,将脸扭到一边,干脆不答话,只装没听见。
秦姝意也不再纠缠,自顾自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嘴角勾起一抹笑。这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人这般捻酸吃醋,倒也新奇。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裴景琛悄悄看了一眼合上双眸的少女,静下心来,正听见她匀长清浅的呼吸,遂掀帘嘱咐驾车的车夫再慢些。
成均见他探头出来,也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轻声道:“世子,夫人既睡了,咱们不如直接回客栈?”
青年却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她近日胃口不好,今晨起来也没吃东西,如今还是去鲜满楼换换口味。”
“何况,”他的话音微顿,神情复又变得凝重严肃,“这几天风云要变,日后不一定能有今天这样平顺的好日子。”
成均轻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被人冷不丁地敲了一下脑袋。
裴景琛凑近他,又轻声问道:“让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妥了,世子放心!”成均的音调略高了些,头上又挨了一个暴栗。
青年扭头看见少女还安安稳稳地睡着,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塞了回去,又郑重地提醒,“太子殿下昨日飞鸽传书,不日就有接应我们的亲卫,届时你去迎接。”
成均顿觉这是一个重要任务,点头,却不料裴景琛下句却让他听的一头雾水。
世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似乎反应过来,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成均,你想不想让整个国公府蒸蒸日上、热热闹闹?”
成均重重地点头,“自然!”
“那你想不想让世子妃同咱们府里更亲近些?”青年又问。
成均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裴景琛往他肩上轻轻一拍,目光里满是赞赏。
下一刻,成均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事发突然。世子方才还夸他,转眼间却将他“请”下了马车。
若说不贴心,世子方才欣赏的眼神做不得假,还给他塞了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可若说贴心,哪有半路上将侍卫扔下,自己去酒楼的?
以往不管去哪,世子都会带着自己的啊!
猛然,成均似乎终于开了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是笑又是无奈,“这个榆木脑袋!”
自家世子分明是要单独去和世子妃去酒楼,如今好不容易能专门带着夫人出来,自然不会让人跟着。
他真是猪油蒙了脑子,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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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轧在青石砖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饶是车夫走得慢,但这内城本就那么大,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还是慢悠悠停了下来。 车一停,秦姝意似乎猛地回过神,从小憩中悠悠醒转,刚起来还有些怔愣,整个脑袋亦是昏昏沉沉,只觉得整个人都踩在了棉花上。
忽而车帘被掀开,现出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庞。
裴景琛骨节分明的右手撑着车帘,对上少女将醒未醒的双眸,笑得张扬,啧啧两声,奇道:“还挺自觉,倒不用我喊了。”
语调揶揄,却也亲昵至极。
秦姝意直起身子,缓了一会,精神渐渐回笼,没答话,自顾自下了车。
这里的马车不似临安,没有随车带着的小凳,她刚醒过来,身上还有些乏力,跳下时险些跌倒,幸而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些本就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少女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念着方才被裴景琛存心调笑的话,心里又存着一股细微的气,遂直接撇下他,往人来人往的酒楼里走去。
青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之前振振有词的好像也是他这位夫人,不管如何都不肯与他同行,生怕被人怀疑二人的身份,如今倒是不在乎这些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个世子妃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裴景琛笑得开怀,春风拂面的模样几乎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看见,眼见少女就要进酒楼,连忙追了上去。
刚进门,就有眼尖的小厮上前招呼,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语气恭敬至极。
“实在是不巧,楼上的包间都坐满了人,如今只有咱们这一楼大堂还有地方,公子您看?”
这主仆二人气质清贵,打头的公子哥一身杭绸,他身边的小厮也是个漂亮的少年。小厮眼观鼻鼻观心,腰不自觉又弯了一分。
看着如今蜂拥般往酒楼里涌的人群,裴景琛拧了拧眉,脸上没忍住,还是露出不悦的神色。
乌泱泱的一群人,说好听点那是热闹,说不好听点这就是一言难尽。就算在西北军营里,他也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秦姝意神色依旧从容,秦尚书早年时外放为官,他们一家子都跟着颠沛流离,如今这样热闹的酒楼,倒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眼见这贵人郁气沉沉,正要发作,小二真真是捏了一把汗。
鲜满楼说出去,在整个扬州也是有名有号的,光有钱没用,还得有权有势。
罔论楼上的包间全是城中的大人们提前半个月定下的,插队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公子,这楼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也别有一番妙处,我们不妨就在大堂找了位置吧。”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粗粝,可是落在小二耳里却宛如天籁之音。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青年听了这话彷佛泄了气,不耐烦地道了句,“好。”
听到他同意了,小二如蒙大赦地连连拱手,主动引路,找了个略微安静些、靠里的位置,点头哈腰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裴景琛只随口问道:“你们楼里的招牌菜有什么?”
一听到这话,小二渐渐平静下来,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如数家珍。
青年见他滔滔不绝,遂伸手打断,反而朝着对面坐着的秦姝意道:“听的我头疼,你挑点你爱吃的。”
小二看到穿着灰布长袍的人,对上那双温和的眼,松了一口气,这人看着可比旁边那位好说话多了,只是缘何这当主子的却对当仆人的这样客气呢?
或许也是个好主子?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