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便乖觉得蚊讷似地道:“三哥哥,对不起。”
“不用,原也不是大事,你不气了就好。”谢昭宁长这般大,也没正经哄过姑娘家,见她虽说不气,却仍一副不大开怀模样,思忖这宫里如今就只她与连珍两个同龄的姑娘,攀比争宠倒也正常,更何况她又是质,左右无亲无故的,如无根浮萍般,那种彷徨无措感,他自己也感同身受,她恐也是瞧着与他处境相同,便格外想靠他近一些,遂又安慰她道,“我既说你与珍儿同是妹——”
“你又来!”霍长歌却又让他一语惹恼了,一撇嘴差点儿又气哭,倒是也不高声,只将手帕甩还给他,一掀眉眼朝他抱怨,“你自个儿瞧瞧你公平不公平,珍儿珍儿,你怎不唤我歌儿啊?”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一语哽住,竟活生生让她给说愣了,长眸觑着她,嘴唇颤抖动了动,哽着喉头,似是真想唤一声歌儿,却又怎得也喊不出口,耳朵尖儿都憋红了。
霍长歌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忍不住又噎他:“我名字烫嘴啊?”
谢昭宁便连脸都烧红了,面上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眼下小痣红得似滴殷红的血,手足无措地见她哀怨地斜自己一眼,转头又去堆她的雪人,僵着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手冷不冷?”谢昭宁凝着她背影,长睫尴尬眨了一眨,没话找话道,“你手都冻红了。”
“要你管。”霍长歌气恼道,“你走开。”
她话音未落,身后那人已静了,她忆起夜里笑着要喝鸩酒的他,又倏然后悔,似是漫天的风雪都化成了刀子在割她心头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儿。
“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霍长歌又讪讪转头,抬眸略有忐忑地睨着谢昭宁,“我夜里,做了个梦——”
“你怎么总是做梦,夜里睡不踏实么?”谢昭宁也不计较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见她主动来说话,便又好脾气道,“这回又是梦见了甚么?想家了?”
“也不是,就、就梦见了一对夫妻,妻子要死了,丈夫就要陪她去,可我爹那般爱我娘,娘死了,他也还能活着,你说——”霍长歌小心翼翼挑着眉眼看他,“我原以为我爹爹已是这世上最痴情之人。”
“你才多大,怎会梦这些?”谢昭宁尴尬又无奈,轻斥她一声。
“原都指挥使大人做梦还能控制的?”霍长歌又嗔又恼,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闷哼一声,赌气似得转身去随手拍打她那雪人的头。
谢昭宁:“……”
他觉得自个儿头顶有些疼。
“总归还是不同吧,”谢昭宁见状又纵容叹气,在霍长歌面前他似乎总是主动在让步,终还是立在她身后琢磨了一琢磨,艰难与她解释道,“你爹爹还有你要养,还有北疆三州要守,男儿立身于世,哪能那般痛快就抛下职责不要,随你母亲去了呢?可那对夫妻,听你那般说来,可是身后无从牵挂,丈夫只身一人?有些人——”
他一出声,霍长歌拍打雪人的动作便缓一缓,静静听他沉吟一息后温声又说——
“想来原本一人惯了,也甚么都没有,再来一人与他一道,便似灯台与灯烛似的,有她在,自个儿的日子便该是能瞧见光亮的;她不在了,周身一片黑暗,那日子过得也痛苦,不若陪她去了,总归眼前——”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似是情爱这事儿还离他远着,感悟也没那般深刻,心里隐隐的那点儿想法也不知到底该怎样说出来,略略不自在得一抿唇,却见霍长歌一转身,猝不及防一头磕在他胸前,压着嗓子倏然又哭了。
“对不住啊,三哥哥,”霍长歌额头抵住他前胸,咬唇小声呜咽道,“没忍住,对不住。”
谢昭宁登时就静了,话音咬断在齿间,长眸一瞬睁大,直愣愣就那么僵在原地,两手下意识垂在身侧握了拳。
苍茫大雪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他们两人,身影连在一起,说孤单,好似只这么瞧着,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谢昭宁只觉被她靠住的那处柔软得不像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在他胸前压抑着哭得很凶,不像她往日有所图谋时哭得那样热闹,却是真真切切在难过心伤。
他垂眸凝着她脑后那一对小髻,一时间又有些混乱茫然,不晓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确实与这宫里的女子皆不同:无理取闹有她,喜怒无常有她,如今只梦一回人家故事,又能如此感同身受,多愁善感?
北疆也不知风水是否尤其独特,才能养出她这般古怪又特立独行的小丫头来。
魂都要叫她吓飞了。
“求仁得仁,你便想着,那人所求,不过是想与妻再同路而行一段,勿论身前身后,只要他们终能再见,便是苍天垂怜,得偿所愿,再无遗憾了。”谢昭宁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家,见她实在哭得似要断肠,静默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总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好,可对?”
霍长歌闻言哭声稍稍一顿,却陡然又抽噎起来,带着浓重哭腔,只不抬头,嗓音喑哑道:“那若是,他们终未再见,各自投胎转生,再见却相见不相识,就算能再相依相伴,可是那人所求?”
“那不更好?纵使来世不再相识,却依旧能够白头偕老、美满团圆,也不枉他们死过一遭了?”谢昭宁蹙眉思忖,认真回她,“也算死得其所。”
霍长歌:“……?”
原这事儿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霍长歌迷茫一怔,似是让他那笔直、简单又干净利落的想法当真唬住了,渐渐止了哽咽的声音。
“好了,不哭啦,”谢昭宁越发压低了嗓音,温柔道,“今日人多,你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与你不利,快起来,嗯?”
霍长歌迟疑一息,轻轻“嗯”了一声,听得他方才一言,不由便想,好在他如今还活着,好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
她勉强收了泪,正要抬头,耳畔风声倏然有变,她敏锐侧眸,谢昭宁却先她一步,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啪”一声响,一个雪球擦过他肩头,砸在地上。
“三哥!”远处有人笑着大喊一声,笑声传出老远,还带着回响。
他俩顺着望过去,见原是连珩杵在连璋身侧,停在正殿阶下,衣襟前沾满了雪,朝他们在挥手。
谢昭宁正要应,突觉不对,一侧眸,霍长歌也两手揉了个雪球,展臂直冲连珩扔回去,破涕为笑,红肿的眼下还挂着晶莹的泪,似是想就坡下驴,把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莫再引起旁人注意似得:“哈!四哥哥要不要打雪仗?宣战!来呀来呀!”
“诶!”谢昭宁抬手阻她不及,眼瞅着她准头取得极好,那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却不料那头连璋等得已不耐烦,见他俩腻腻歪歪许久也不知在说甚么,一挥大氅转身要走,正好挡住连珩半身,“咚”一声——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雪球正正砸在连璋后脑勺上,旋即碎得四分五裂,将连璋往前砸了个踉跄,半晌没回过神来。
连珩:“???”
谢昭宁:“……”
霍长歌:“?!!”
那一声闷响,着实有些明显,便是连另一侧与南烟正矮身推雪球的苏梅亦抬头循声侧眸:“………………”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三、三哥哥,”霍长歌自个儿也懵了,只瞧着都替连璋疼,她抬手一揪谢昭宁大氅下摆,略略有些结巴道,“我、我好像闯祸了。”
谢昭宁侧眸无奈觑她,长叹一声又忍不住轻笑:“你呀。”
“三哥哥,快跑啊!”霍长歌猛一扯他,谢昭宁转头,远远眺见连璋已是恼极了,一贯凌厉端肃的俊脸气得铁青,顶着一头的碎雪,气急败坏解下大氅一甩,挽了袖子就冲他俩大步流星走过来。
谢昭宁:“……”
“救命啊!二殿下生气啦!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霍长歌“噗嗤”大笑出声,幸灾乐祸极了,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无,拽着谢昭宁大氅,躲在他背后,扥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地杵在原地。
谢昭宁却越发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本一潭死水似得人生让她搅和成了沸水,没一日安生的,不由笑着侧眸又叹一声:“你呀——”
连珩一滞也回神,乐得前仰后合地瞧热闹,扬声大喊:“霍妹妹,快跑啊哈哈哈哈!”
殿外笑闹声一时震翻了天,哪里还像个寒冬时节该有的模样。
皇后正在殿内与丽嫔说着话,闻见这响动了然一摇头,温婉笑过一声,转头与连珍道:“咱们这位小郡主啊,真是个活宝贝,有她在,我这永平宫里笑声就没断过,我嫁入宫中十几年都没这一个月笑得日子多。珍儿,想来你几个哥哥也在外面,你不若出去瞧瞧?大年节的,也去玩闹玩闹,晨起陛下不来后宫的。”
连珍踟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生母,丽嫔一副天生妖娆的眉眼久浸佛法,越发显出三分庄重来,裹挟一身浓重香火气息,和善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身前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作势要揍霍长歌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殿外的宫人紧张得上前团团围在他们身侧,生怕待会儿起了争执打起来。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圆双眸,只觉这风雪已骤然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甚么也再瞧不清楚,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巳时,众人闹过一场,便拜见过皇后要各自散了,太子车驾巳时正时,便要在宫外候着连璋与谢昭宁,三人需赶在晌午前往古府一行——元皇后及其幺弟虽已仙逝,左右古氏宗室还在,礼数上仍要规矩些。
霍长歌依依不舍别了谢昭宁,她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苏梅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苏梅到得近前来,“噗嗤”莞尔一笑,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苏梅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地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样都行。”
“瞧出来了。”苏梅妩媚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三殿下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儿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可爱又娇俏,“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苏梅亲昵地掐着她鼻尖,“你这脾气,越在意谁越爱朝谁闹,闹过后连心都想掏出来丢给他,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苏梅,”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苏梅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苏梅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憋了口气往水下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辽阳燕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计较,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整日困在府中,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只暗中操控着旧部,又被谢昭宁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问苏梅:“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险些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遇着她这性子,人也一日比一日更放得开,竟啼笑皆非与她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巳时正,一驾由四马拉着的宽大马车等在正阳门外,前后禁军做普通侍从装扮随扈,似一副富家商户出行模样,并不多引人注目。
那马车外部虽瞧着朴素并无饰物装潢,通体却乃沉香木打造,裹挟悠远绵长药香,一两沉香一两金,只那车身已是价值连城。
马车内,正中支着一张齐膝小方桌,桌上又架着个雕工繁复的玉制香炉,炉中点着支上佳老山檀,气味温醇而厚重,似蕴有初春暖意,一缕袅袅娜娜青烟后,南晋太子连珏背靠车壁阖眸而坐,两手合十身前,掌心扣着一串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隐有淡远药香。
那太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内里着一身鹅黄长衫,外罩牙白大氅,大氅上以银线暗绣了大片的佛门八宝,打眼儿瞧来却似厚重袈裟模样,他眉目与连璋相似了七八分,却似被佛法浸润得更显雍容慈悲,两颊也些微丰润,唇方口正,大耳垂珠,颇有宝相庄严的意思。
连璋自宫门出来时,面色晦暗阴沉,衣摆下沾着厚厚一层薄雪,步履飞快,将谢昭宁远远甩在身后。
谢昭宁适才护霍长歌护得滴水不漏,生怕他当真揍她一般,那言行愈加令他着恼,脑后隆起的肿包也疼得他越发烦躁,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宣泄,险些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哐当”一声,连璋正怒火中烧,便连上车时亦做出了不小动静,往太子左手边沉身坐下,车厢随之摇晃。
太子不由睁眸,见他神情不豫,却是纵容轻笑,正要关切询问一二,却见他未及行礼便兀自靠着车壁冷脸阖眸假寐,两手互相抄在大袖中,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姿态豪横而生硬,颇不留颜面。
太子笑容一僵,尴尬间,谢昭宁也上得车来,规规矩矩躬身与他作揖,垂眸低声淡然轻道:“太子安康。”
太子便又端庄笑着与他点头示意,轻抬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眸子,一手半停空中,丰唇一动似要唤“起”,便见他已然落座自己右手侧,偏头撩开了半幅车窗,眸光往外探去。
太子:“……”
车内霎时寂静,车厢晃动间,已从宫门前缓缓驶离,一时只闻车轮倾轧过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太子愈发窘迫,眼神与那冷漠二人间沉默逡巡,竟似毫无意外般,一副习以为常神色,兀自收手回身,复又合十胸前,嗓音沉厚得念了声佛号后,指肚拨弄着手中珠串,垂眸诵起了一段《十地经》:“……众生身中有金刚佛,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现……”
连璋阖眸假寐之中,后脑伤处与车壁不住磕碰,发出“咚”声闷响,他嘴角疼得抽搐间,便闻太子假模假样叹一声佛号,更加厌恶,又见他念起经来,简直怒火中烧,莫名便被勾起那日御花园中,那伤处罪魁祸首霍长歌贴身侍婢苏梅夹枪带棍以佛语嘲讽他的记忆来——
“‘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你能闭嘴么?!”连璋倏得大发雷霆,朝太子睁眸恶狠狠瞪过一眼,逾矩厉声喝道。
太子闻声周身一震,一怔哽住,话音断在齿尖,扭头瞠目结舌看他,嘴唇些微颤抖,面上一瞬煞白难看,似震惊极了。
第28章 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