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璋一时沉在儿时回忆中,竟似被裹挟着于那往昔岁月里越走越远,骤闻一声高昂的“希律律”,方才一怔回神,却正见追月靠着谢昭宁仰脖一阵嘶鸣间,便像要挣扎着起来。
谢昭宁诧异瞧它,伸手抚在它背上不明所以 ,它却抖着四蹄颤颤巍巍站起身,侧头又不住得拱他的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神湿漉漉得盯着他,期待又焦急。
谢昭宁让它不住得拱,仍是茫然,无措一息方才醒转,只他迟疑不动,呼吸略有急促,眼神瞧着它愈发踟蹰,直到追月似是恼了,将他使力拱得不由后退半步,他才眼眶通红着咬牙径直翻身上了它的背,似那些年中武英王时常做出的模样,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撞开跨院虚掩的后门便纵身跃出去。
连璋于回忆中适才抽身,眼前一人一马已陡然不见,他骇然一滞,忙又出去另寻了马骑了转身追过去。
只追月似一瞬涌出无穷气力,仿佛回复了往昔战争上的骁勇来,驮着谢昭宁飞快疾驰,恍似一道虚影奔跑于树林两侧的官道间。
连璋打马扬鞭,险些与护送太子车驾的队尾禁军撞上,稍一控马顿足,竟再无法追上,眼睁睁望着追月径直寻了路兀自上了石桥往下跑,眨眼失去了踪迹。
石桥后原是一片草地,前朝时曾被权贵伐了树木圈了去做跑马场,遂颇为宽阔平整,他们幼时便常被武英王骑马带来此地玩耍,追月还会躺在草丛间翻身打滚,似与武英王在撒娇。
连璋于后方追得吃力,下了石桥,便见那被琼华尽数覆盖的草地融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已化为一体,万籁俱寂,苍茫大地正中停有一道薄蓝身影,飘渺似仙又落寞孤寂。
连璋纵马过去,翻身下马,又见谢昭宁身下卧着追月。
追月双眸禁阖,一动不动伏在厚厚一层白雪中,唇齿之间溢出白沫与血迹,谢昭宁合衣并膝坐在它身侧,姿态似个安静乖巧的孩童般陪着他珍惜的事物。
他闻见响动抬眸,眼前雾蒙蒙一片蓄满了泪,却是与连璋颤声说:“二哥,追月死了,小舅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他话音未落,平地骤起大风,寒风裹挟满地碎玉似的白雪飞扬半空旋转跳跃,似唱响了一首天地挽歌。
那一幕骤然将连璋又扯回了五年前,原亲人离世的苦痛似一头狰狞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追在他们身后一刻不曾停息,一年年一岁岁,直至今时今日。
第29章 赤弓
谢昭宁与连璋寻了京郊附近的农户, 借了两把铁楸,又耗费了半日光景将追月就地掩埋了,方才折返宫中。
酉时, 日已西沉,泰安殿中正设小年家宴, 成了年的皇亲国戚热热闹闹挤在席间, 气氛一时热闹极了。
连凤举似正心情愉悦, 也不嫌众人喧嚣,只于龙椅上笑着纵容亲族玩乐,遥遥举杯时不时与众人对饮一番。
皇后亲自与他斟酒,皓腕间一对玉镯互相轻撞,响声清脆。
“你长兄与幺弟今日亦饮过不少,”连凤举挑眉瞧着皇后那端庄贤淑模样,又颇为满意一笑, 与她偏头低声嘱咐道, “待撤席后,便着人将南地里不日前进贡的一盒醒酒药, 送去作为赏赐吧。”
皇后心头大喜, 掩唇一笑间, 又起身些微一福,柔声与他谢恩道:“那妾身便代他二人先行谢过陛下体恤了。”
连凤举随意摆手, 唤她起身, 她便又得体拢衣坐回去, 抬眸正心满意足下眺席间其乐融融景象,唇角适才扬起的欣喜弧度便又缓缓僵硬——那席间约有半数人原皆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 更甚至于前列席位竟俱为她嫡系亲族所占……
如此场景——于皇后而言却眼熟非常——五年前,乃属元皇后母家古氏亲族所有。
古家那时虽人丁凋敝, 家主只一女一儿,长女为开国皇后,幺子亦凭赫赫军功封了王,并掌京畿三辅军权,称得上一时风光无限;
只如今古家嫡系亡故断绝,旁系受了牵连就此没落,一族如今竟于这小年宴上再无法占一席之位。
“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
“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
“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耳畔一时似有连珣声音不住回转。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竟一时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两手攥着巾帕不由暗暗揉搓起来。
“你那长兄倒是颇会教子,朕瞧他膝下三个儿子,各个养得出色,弱冠之年便可独当一面,”冷不防皇帝笑着倏然又道,“怕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其父一臂之力了。”
那话说得巧妙,似暗藏机锋,竟非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朕一臂之力”,皇后敏锐觉察,面色不由苍白些许,压着一腔惶恐情绪,哽着喉头与皇帝生硬笑道:“陛下高看那些个小辈儿了,原还未到成才时候,说甚么入朝,还为时过早。那几个孩子,平日里性子唯唯诺诺的,做起学问又拾人牙慧得厉害,怕是要辜负陛下所望了。”
“言听计从,倒非错事。”皇帝似未瞧出她异样,只意味深长一笑,兀自道,“尤其少年人,除却锐气,原亦需懂事些许才好。便说长歌那孩子,入宫既已多日又学全了规矩,便也该管教管教了。这几日你教习她女工就很好,平日再多寻些事情与她做,莫凡事纵着她肆意妄为。”
“……是,妾身晓得了。”皇后闻言,烦乱思绪竟陡然平复了些许。
懂事?是啊,这天底下原还有谁能比那古氏兄妹更不懂何为安分守己?
偏要踩着连凤举底线,凑上前去犯他忌讳,便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除之永绝后患了。
既有前车之鉴,她姚家,又怎会重蹈覆辙?
不过“言听计从”四字而已。
这新朝江山到底还未如磐石般稳固,连凤举必不会再如五年前,将一个宗族的中流砥柱尽数拔起,毕竟此举有损朝廷根基。
连珣怕是杞人忧天得太早了,皇后这般思忖,唇角便复又蕴出些舒心笑意来,等年后回门之时,私下里寻了时机与长兄妥帖参详过此事,便是了。
*****
是夜,承晖宫,正殿里灯火通明,正一副阖家欢乐景象:丽嫔着人将一副宽大书案抬了出来,伏案仔细描摹一张观音画像;连珩与她身侧借案挥笔疾书一副对联;连珍则端坐于案后垂眸剪着窗花。
连珍素来手巧,本已做惯了这些,只今日不知为何总似心不在焉一般,眼神也空茫许多,下手又不知轻重,脚下到处躺着剪坏的窗花,七零八落。
连珩写就对联,满意叉腰,正欲唤了连珍显摆一二,侧眸便见连珍眼眶莫名一红,骤然将剪刀往地上使力“哐当”一掼,又疯狂将手中窗花奋力撕得粉碎,起身扑进丽嫔怀中“哇”一声大哭起来,转眼伤心欲绝。
事发突然,连珩登时惊骇,眼见丽嫔险些让她带倒,忙过去将她二人一并扶住,母子面面相觑一瞬,俱只当连珍白日里受了欺辱隐而不发,直至此时仍憋闷难解。
丽嫔终日礼佛,向来虔诚,通身裹挟一身浓郁檀香气息,将她眉目间天生的一抹妖冶都冲得淡了,垂眸敛目间,愈显慈悲。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细语地问,“珍儿与娘说说看,可是白日里受尽委屈了?”
丽嫔原乃歌姬出身,三十余岁年纪,嗓音仍娇翠欲滴如少女。
她随意搁下手中狼毫,疼惜得紧搂连珍,削葱根似的手指抚在她后背不住轻轻地拍,颇有耐心得哄着她。
连珩揣手立在侧旁,闻言也正惴惴不安回忆思忖,却见连珍应声抬头,满脸泪痕地指着他与丽嫔厉声控诉道:“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连珩:“……”
连珩脑壳登时抽抽着疼,始料未及症结原是出在这儿,他挥手让宫婢尽数退下又闭了门,方才与丽嫔将晨起那事一五一十仔细讲过。
“这小年节的,那郡主既闯下祸事,二哥又不依不饶,儿子总不得与三哥帮衬一二,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小事化大事?后宫之事若闹去了陛下那里,谁也讨不着好。”连珩与丽嫔叹一声,只心道这姑娘家家的,争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自打霍长歌入宫以来,连珍似整日妒火中烧,言行古怪反常已是惯了的,遂他也未及深究,只与丽嫔使了个安抚眼色,摇了摇头。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连珍闻言只不依,又哭得梨花带雨得自行翻起旧账来,“她初到书馆那一日,便漫说这宫中有鬼,吓唬我!”
连珩:“……”
她初来乍到,可你却在此生长……
此事连珩虽未曾听闻,眼下却越发无言,竟一时再想不出言辞来哄她,只不住低声下气赔笑道:“四哥晓得你受了气,往后再不与她一道玩耍了可好?你先不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晚上歇不安稳,明晨还要犯头疼的病来。”
他哄了连珍半晌,见她伏在丽嫔肩头仍是抽噎不休,便偷偷与丽嫔一耸肩,只道爱莫能助。
霍长歌平日虽也是个爱哭的性子,只她哭归哭,总能哭着就将道理讲了、人心也俘获了揉圆搓扁,事情便能顺着她心意往前走;
可连珍这份哭闹,却哭得板板正正,只顾发泄自个儿情绪,事情却还在原地打转,总得不到解决,些微愁人得紧。
如此看来,倒还是霍长歌技高一筹,姑娘家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难逢敌手了,连珩不由又是一叹。
丽嫔却蹙着一对细眉,担忧瞥一眼连珍,又凝着那一地被撕碎了的窗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耳畔莫名回转连珍适才那几语控诉:
“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
“阿弥陀佛,”丽嫔突然沉声念了佛号,心中顿生疑云,隐隐不安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这个女儿,怕是已生出了些,不该生出的心思了……
*****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各宫里扫尘除晦、张灯结彩,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家书虽说如今送不出去,霍长歌仍攒了厚厚一沓,皆是问候她爹新春大吉的。
她日日不住地写,却是越发想家了。
除夕夜里,宫里又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巨大的火凤般,“唰”一下,凤凰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俱都染得亮了。
数九寒冬里,御花园中冷风刺骨,晋帝亦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良婕妤与欣婕妤,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大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一块儿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模样,抿唇仰头,亮着一双美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未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抬首,连凤举远远瞧着她笑,揶揄试探道,“长歌,你可是绣了甚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即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
南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
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她适才与太子只打过一个照面便错开了视线,此时正仰头复又眺着太子,心事重重,闻声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苏梅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些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抬袖挡了脸轻笑。
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
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
连珣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颇觉理所当然,似乎她不论做出甚么举动来,他如今俱不意外。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得一挑,一抬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了太子、大公主、连珣、连璧、连珍等人,苏梅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苏梅将那香包托着底儿往三位殿下桌前依次放下便走,连璋见她过来便已蹙眉,待她转身又面色不豫得将那红绸一把掀了,翻来覆去细瞅了绣作他白鹳形态的香包两眼,只觉针线图样皆是中规中矩,称不上蹩脚,但也挑不出大毛病,遂遥遥朝霍长歌拱了下手便作罢。
倒是连珩出乎意料惊叹一声,拎着他的香包于空中一亮道:“瞧瞧瞧瞧,霍妹妹自谦了,哪里就有说得那般差了?这仙色八鸫虽算不得多栩栩如生,倒也似模似样,颜色配得鲜丽漂亮,不像个新手。”
他说完还又赞一句,顺带夸了夸皇后,嘴甜道:“这才叫名师出高徒啊。”
皇后温婉笑一声,却是了然与皇帝一对视,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揶揄瞥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也不心虚,腆着脸大大方方回他一笑,抬手抠了抠鼻梁,只转头挑了眉眼偷偷睨着谢昭宁,似有些紧张。
谢昭宁拿着那香包时便微一怔,不大明白那个细腿胖身有翅膀,还飘在河面的大蛾子是个甚么意思。
他拧眉垂眸,凝着那诡异的图案与歪七扭八的针脚静默半晌,正思忖凉州可是有奉蛾子为祥瑞的民俗,忽听连珩说了嘴“仙色八鸫”,愕然一滞,茫然又往连璋那桌上眺过去,见过他那端端正正的白鹳后,便好似恍然大悟又不大敢确认的模样。
谢昭宁只当那香包兴许有两面,正想提着绳将它转过来,适才将它一拎起,便闻“哗啦”一声轻响,当真有几颗红褐色的香籽从稀疏的针脚处掉出来,滚落在桌面。
他赶紧将那香包又放平在桌上,盯着那香籽,这才彻底顿悟,一抿唇,将眼看就要压抑不住的笑意死死收住了,抬眸不动声色轻瞥霍长歌,遥遥对上她一对忐忑又讨好的笑眸,一双清澈凤眼里蕴满无奈与纵容。
这丫头……哎,这丫头要是生在这中都里,怕当真是要嫁不出去了——她确实没长成“女子”该有的样子,帝后也没冤枉她……
“收了郡主亲手做的礼,倒是显得我要送郡主的东西俗了些。”连珩倏然又叹一声,让人将一套坠了红珠的金耳饰送去给了霍长歌,又转头笑闹打趣谢昭宁,颇没脸没皮道,“诶,三哥,你又要送郡主甚么?总归你也是个不大有新意的人,我瞧瞧你能不能给我垫个底儿?”
他一语又将众人眸光拉过来,连璋冷冷淡淡斜他一眼,有些怪罪的意思,连珩后知后觉一吐舌,却见谢昭宁先拿红绸复又将他那香囊不疾不徐盖了,这才抬首示意陈宝,于众目睽睽之下,让陈宝将礼物端去给了霍长歌。
纵有红绸遮着,也能明显瞧出他那礼原要比木盘大上许多,左右两端支棱出来,将红绸撑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