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之事始终是连凤举心头一根刺,他虽应承小皇帝保全皇族,可前朝血脉若有延续,少不得日后便有人要打“反晋复陈”的名号卷土重来。
正巧城外那时有人患天花痘疾死去,连凤举唯恐前朝之事因连珠而走漏风声,便着人将那病患用过的碗筷偷偷携进古寺之中,换给了那些皇族使用。
患有痘症者,十有八-九会因此丧命,古寺爆发痘疾后,不出月余,便死成了一座空寺,一场大火后,再次归于沉寂。
为掩人耳目以及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天花一个合理的缘由,气急攻心又染上风寒的连珠,便成了替罪羔羊,连凤举声称原是二公主城外游玩染了痘疾,又去古寺探望前朝遗族时,方将痘疹传了过去。
连珠那时人在宫中,便被以得了天花的方式圈禁对待,身侧只留守两名打小伺候她的小宫女,其余人一律阻在重重宫墙之外,便连生母元皇后亦不允走近探视。
那宫门一封月余,待再打开时,连珠已薨逝多日,连带伺候她的人亦一并死干净了,连珠是连日高烧,烧死的,她的侍女却是饥饿数日,饿死的。
按律,因天花病死之人,死后不得土葬,为防痘疾不灭,需一把火烧去尸身。
二公主连珠怀着赤子之心来这世间一遭,却死得不明不白,元皇后那时还怀着孩子,却因此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孩子早产夭折未能保住,母女先后便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些年中,连凤举羽翼渐丰,知晓此事的,除非心腹,已无人还活在世上,那些行事龌龊的所谓功臣,早随着莫须有的帝王清算,一同陪前朝遗民埋于地下了。
第43章 信任
谢昭宁缓缓讲完那一段旧事, 霍长歌竟半晌没缓过神来,她前世到得京城时,便连继后亦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未知晓原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下,竟还埋有一桩如此冤案与数条冤魂。
“故, 二公主原是死于陛下刻意的……”霍长歌大骇, 震惊颤声道。
“嗯……”谢昭宁不待她说完, 便已沉声应了,“民间有习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带不详,原是不可葬入祖坟的,皇家亦有此规矩,我二姐骨灰原是连皇陵都葬不进去,想来她也不愿葬在那里。我前日去皇陵查验, 那些据说死于二姐鬼魂之人, 俱是被扭断颈骨一招毙命,脖颈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确实似女子所为。”
“但我不信是她, 便是二姐做了鬼, 冤有头、债有主, 她也必不会以如此残忍手段伤及无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岁,我问过前夜值守的禁军, 那所谓的鬼, 个头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样, 还甚为高挑修长,绝不是她。”
“更何况, 仁义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里的。她自责原是自个儿有勇无谋的言行, 间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样残忍的方式被陛下斩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于宫中直至病危濒死,亦未曾高声呼救过。”
“她是怀着愧疚郁郁而终的,又怎会心生怨愤,化鬼来复仇?”
“她从未恨过的。”
谢昭宁最后那一语,伤怀到险些难以自持,他压住了哽咽却止不住嗓音轻颤。
浓重夜色中虽辨不清他神色,却仍能觉察出他周身缭绕的哀伤,浓重到连空气都快要凝滞了。
霍长歌亦随之痛心疾首,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始终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父亲,会亲手造就亲生女儿的死亡,只为去圆一个龌龊的谎言。
如此看来,他前世对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难理解了——情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而她原竟期盼连凤举会因她身上重现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对霍家的猜疑,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笑话。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屋外偶有萧瑟风声轻轻撞击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发出的声响似少女隐约的呜咽。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位前世与她合谋的前陈公主,却是禁不住自心间升起浓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为复仇,只觉自个儿失亲丧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惨至极,却从未探究过那位公主决心谋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冤债。
霍长歌恍惚间,似于黑暗之中,隐约瞧见前陈那位公主着一身缟素轻纱立在她面前,腰间坠着几只银铃,跟个仙女儿般姿态窈窕得在清脆铃声中现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软眉眼,她眼型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眼神却冰冷刺骨,合着不甘与怨毒,死死瞪着霍长歌。
霍长歌与她隔着虚空四目相对,只觉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时间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如今霍长歌也总算明白,前朝生出这一系列祸端,不过是想用二公主之死来提点连凤举,便是亲生骨肉亦会为他所认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战他手中所握皇权,更别提霍长歌这北地来的质子,纵使舍生救驾又如何?早晚亦会生出反心来。
而若霍长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会因此心生猜忌与动摇: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场,更遑论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脉幸存于世……”霍长歌缓过片刻,闻谢昭宁今日所言,一时竟不能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缓声试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该不会三年抱俩,在民间又生出些——”
“死了,”谢昭宁立时答她,“他逃出京城没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围堵在山道上,为谋财而暗害了。”
“那如今这领头的,是当年侥幸遗存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名——”见他内情熟知得如此详细,霍长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话未说尽,留了话尾与谢昭宁,却不料,谢昭宁此番却不接了。
昏暗室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臂距离,寂然无声中,便隐约可辨对方气息。
霍长歌见谢昭宁倏然沉默,呼吸之声也似乎不大顺畅,一副颇为挣扎的模样,便又觉不对:谢昭宁今夜所言虽并无漏洞,可她却总觉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儿,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环节……
可又少了谁呢?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却听谢昭宁突然出声道——
“当年确实有条漏网之鱼,”谢昭宁轻声续上了霍长歌未尽之言,气息略有不稳,似边说边仍在踟蹰,仔细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霍长歌一般,缓缓温声道,“前朝老皇帝胞弟——庆阳郡王,婚后无子,早年原是被过继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语的记载,后又于庆阳郡王战死后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旧制,若那位公主能长至成年,及笄时便会承其父名号,封为——庆阳郡主。”
霍长歌霍然抬眸:“?!!”
这也……这也当真太过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杀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仅与她似有同一人生,竟还荣享同一封号……
“可这些你又如何知晓?”霍长歌忽得心念电转,细思恐极,下意识惊颤道,“既是未曾记录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会晓得……不对,不对你不该知道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连杨太傅亦不曾知晓此事,不然又怎会毫无芥蒂得于我封号‘庆阳’?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还会有下一个,故事越说越多,到得天亮你也听不完了……”谢昭宁似是料得以她聪慧必有此一问,但他不愿多答,寻不出对策来,只得果断一截她话音,嗓音温柔如水却罕见得态度强硬道,“明日莫再来了,我已与你说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该让你晓得了。”
霍长歌敏锐觉察,恐怕他避而不谈的部分非是故意隐藏的事情的关键症结,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够凸显连凤举狠辣无情心性与手段的过往。
那毕竟是他生父的结拜兄长,亦是他的养父,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与义、情与怨,这些已经与他十七载的人生融在了一处,无法痛快剥离开,让他实在难以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得陈述他所知晓的一切。
连凤举虽有行为不端,却于国家民族之上,至今从未有过不义之举,甚至可谓圣明。
谢昭宁既不愿再说,霍长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谢三哥哥。”这一夜堪称惊涛骇浪,霍长歌沉吟片刻,遂将手炉还了他,起身与他擦肩时,思绪一动,便回眸又道,“既闹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会于下月皇后与二公主祭日之时,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谢昭宁闻言轻声回她,语气之中似隐有嘲讽,又续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会时,太子曾提议‘立春日百官拥帝迎春,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再过得两日便是立春了,却是不巧得很,今年这春天来得格外晚。”
“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原是太子自个儿提议的?
霍长歌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确实也曾亲见过那场面,只若从此时开始,到得十年之后,太子那犁地撒种的水平竟无丝毫长进,手脚笨拙得似几截儿互相打绊的木头,颇为贻笑大方。
“拦住他。”霍长歌与谢昭宁果断道。
她前世入京时,前朝便在中都里外皆有据点,可这话又不能明着与他说,遂只能:“如今前朝遗族在暗,咱们在明,既不知他们据点所在,仔细他们便是打了这心思,引陛下前去,瓮中捉鳖。”
“我亦是这般想的。”谢昭宁笑着抬眸看她,似是因与她心意相通而语气陡转轻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会与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让陛下打消此念头。”
“倒也不必彻底打消,你莫在这几日忤逆于他,”霍长歌亦笑着与他轻声道,“寻个由头,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种瓜果、也可祭拜,多一个月时日,兴许事情便会有转机。”
谢昭宁不解偏头瞧她,倏得惊道:“这节骨眼儿上,千万别插手前朝这事,你怕不是想与前朝假意合谋,换取——”
“你想甚么呢?”霍长歌“噗嗤”笑一声,却是心虚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没瞧出我有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声,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轻与他道:“我前几日与你说,我家王府有位家将名唤素采,她虽贪吃又黏人,瞧着没甚么大用,但吃吃喝喝间,便将旁人祖坟里陪了哪些锅碗瓢盆都能套出来,放她出府逍遥月余,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宫在外,便寻她对个切口,着她与你寻些蛛丝马迹去。”
“……你——便这般信我?”谢昭宁闻言愈加震惊,心头不由泛起层层涟漪,他昨夜便见霍长歌频频与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见她将王府里的暗桩都要交给他使唤了,家底儿都快翻干净了,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难安,“我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你丝毫不疑?”
“我爹与我曾言,谢翱谢伯伯生前亦与他交好,虽比不及谢伯伯与陛下拜把子的情谊深厚,但他深信以谢伯伯品行为人,其子必有其风骨,又因有元皇后娘娘教导,绝不会品行有亏……”
“可上一代终归是上一代的事儿,单凭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们相处这些时日,我也足以认可三哥哥品行原是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宽和高洁。”霍长歌两手负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认真坦言道,“且那日书阁之中,我原能觉察出,三哥哥对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着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处,又是你父母身陨之地,纵你未生长于斯,那里却亦是你半个家园故土……”
“我霍家还不能在此时倒下,三州还有失地尚未收复,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故土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我信你的——”
“——是这个。”
她语音即落,已转身推开窗扇,便如来时一般,身姿矫健轻盈,似一片树叶飘出了窗缝间。
谢昭宁让她一语说得顿在原地,心头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涟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荡了过去。
“你不救她就让开!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让我拦住你,她说我们谁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过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睁睁瞧着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贪生怕死我不怕!!!”
……
“你与她说过甚么?你昨夜是不是与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为甚么她不愿见我?!”
“谢昭宁!是你害死她!你是帮凶,你也是刽子手!你与他们都一样!”
……
“……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它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
谢昭宁在窗前出神站了许久,眼前无端雾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动,耳畔一时间又乱得很,有儿时与连璋的争吵,又有霍长歌适才那轻轻一语,两者交杂一处,吵得他头疼。
再后来,谢昭宁扶着桌面复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对着面前一盘荷花酥,一动也不想再动,手掌无意识按在胸前,直直静-坐至破晓,那些争吵方才渐渐淡去,只回转霍长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击打在山涧间。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动容,似是终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许的宽慰与解脱。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发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着那盘糕点正中豁了一块儿的地方,轻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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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点缀在似浓墨般的夜幕中。
霍长歌趁夜回了寝宫,落地无声。
外间南烟正熟睡。
苏梅将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烟枕边,自个儿拿帕子掩着口鼻,睁着眼守夜,见霍长歌回来这才收了香囊阖了眸。
霍长歌轻手轻脚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回想适才谢昭宁所说的那骇人听闻的旧事,她总觉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辗转反侧半晌,倏然灵光一现,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与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当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们俩,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谢昭宁又向来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军”来代替呢?
可疑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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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睡下没多久,便让南烟唤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馆开课——”南烟见她一脸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该不会是忘了吧?”
霍长歌乏得头疼,手指掐住眉心,缓过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过,确实该去崇文馆了。
“没忘没忘,”她强打精神,信口扯谎,“夜里没睡好,只发梦,一时糊涂了。”
她拖着疲累身子爬起来,南烟与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将她仔细裹好,方才拖着她往外走,苏梅自觉留下,也不多话。
屋外天色仍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呼啸,似隐隐裹挟了细雪,抬头仔细再分辨,又好像是错觉。
霍长歌只觉两条腿犹如灌了铅,她身子骨本就没寻常人那般得强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亏损着,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来去两回冻着了,皮下贴着胫骨的地方隐隐跳着疼。
她强行提着一口气,一路挣扎进了崇文馆,便见其余人皆到齐了,唯谢昭宁的座位还空着。
霍长歌敷衍得与众人点了点头,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内暖意一激,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又幸灾乐祸心道,既是连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务脱不开身,怕谢昭宁亦是忘了日子,人还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