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规矩谨慎的一个人,原也有马虎的时候。
又过了片刻,杨泽也来了,过了个大年,他气色也养好了许多,脸颊略微红润,似乎还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杨泽往台上一坐,抬眸便见霍长歌趴在桌上,只露出双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肃然中又现出明显的忧虑,霍长歌便晓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晓了不说,怕连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来,才会如此担忧她,却不知她原还未料中另一层——她救驾一回,刀却白挨了,连凤举越发疑她霍家了。
霍长歌与他宽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颌,强打了精神听他授课。
十五月圆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闹得人心惶惶,过去了三日还未有明确说法,几位皇子公主到底与二公主血脉相连,课上便始终心不在焉,模样俱是没精打采的,倒衬托不出霍长歌的疲累困倦了。
连珍还时不时痴痴眺一眼门口,怕是在等谢昭宁。
一堂课罕见的沉闷。
霍长歌手托腮听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正忍不住要睡过去,恍惚闻见似是谢昭宁与杨泽在说话。
她挣扎着抬眸,果然便见谢昭宁仍着夜里那身丹青兰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红,与杨泽低声告罪来迟了,想来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
杨泽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挥手让他落座,也不愿多追究。
谢昭宁转身便见霍长歌左手捧脸支着头,冲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弯,似第一对月牙般,眼神虽困倦却清清亮亮的,俩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对一瞬,谢昭宁便红着耳尖移开了视线,却正巧让连珍抓了个正着。
自谢昭宁进屋,连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见状倏得警觉,敏锐觉察似乎他与霍长歌之间暗潮涌动,有甚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连珍紧张得不住频频转头瞧谢昭宁,下意识便想哭,搅扰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头往后看,诧异她的古怪行径。
“你到底在瞧甚么?”连珩半身往前一倾,与她耳侧诧异悄声一问。
连珍面色霎时羞红,也不答。
连珩越发茫然起来。
谢昭宁坐在霍长歌前面那桌,将大氅随意搭在腿上,霍长歌便倾身往他领口飞快嗅了一下,低声在他背后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换过衣裳了怎么还是有桂花味儿?”
谢昭宁肩背一僵,后颈“唰”一下便也红了:“别闹。”
他头也不回道。
霍长歌险些“噗嗤”笑出声,额头抵在桌上,肩头不住耸动。
连珩倒是没瞧出甚么来,只觉霍长歌往日时常捉弄谢昭宁,已见怪不怪了。
连珣亦还是那副略有邪气的模样。
连珍面色陡转青白。
连璋却瞬间黑了脸。
*****
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这当口上杨泽似乎自个儿也心神不宁,稍不注意便略有出神。
他隐约觉得如今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心中说不出的不安稳,便也不愿为难一众半大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到了时辰合上书一言不发便先离开,也是罕见,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起来,俱仍坐着未动,只连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伤处可长好了?”连珍冷不防闻见身后谢昭宁温声道。
她起身应声回眸,便见谢昭宁果然侧身正与霍长歌说着话。
几日不见,霍长歌莫名有了些明显变化,似是恍然间便脱去了大半的稚气,眉宇间矛盾得交织着睥睨与从容,面容体态虽仍有些显小,不足十四岁模样,但气度却像是虚长了几岁,越发若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般。
连珍心头当下便打了个突,略微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有了如此显眼的转变。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甚么,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帮我与状元师父告个假,我回去歇个觉。”霍长歌旁若无人得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与谢昭宁一问一答间,话回得又颇随性自然,眉宇中蕴着盈盈笑意,道,“更何况,你箭还未给我呢,我去了射甚么?”
她肩头上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到底不便发力,还是得再将养些许时日才行。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见她这竹竿跟他敲得没完没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隐约还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应霍长歌一声,情绪虽瞧着没甚么太大起伏,但起身离开时,眸光却不由又往霍长歌面上转过一圈才挪开,竟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轰”一声,连珍只觉当头一道晴天霹雳,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泪争先恐后往下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了。
“妹妹你这是——”连珩率先察觉她异状,忙出声询问。
连璋正眼神冷冽瞪着谢昭宁,示意他赶紧往外走,莫与霍长歌多交谈,俩人闻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身后霍长歌“嗷”一声痛呼,嗓音霎时压过了连珩。
“嘶——快快快!”霍长歌突然一条腿半悬在空中,右手颤抖扶住桌面,眼泪“唰”一下飚出来,疼得龇牙咧嘴道,“快把南烟姐姐喊进来,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第44章 思慕
一屋人登时吓一跳。
霍长歌疼得面色惨白, 满头大汗,单腿站不稳当,一个前倾直冲谢昭宁后背砸过去, 谢昭宁转身下意识一伸手,便将她捞在臂弯中揽住了。
连珍见状一口气没倒上来, 两眼一翻“吧唧”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连珩:“……妹妹!!!”
连珣:“?!!”
连璋闻声侧眸, 忙两步过去与连珩将连珍半扶半抱起来, 连珩忙道:“珍儿,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珍靠在连璋臂弯摇头,也不答话,只泪眼婆娑抬眸,眺着谢昭宁无声掉眼泪,模样可怜极了。
她已听了花蕊的话,已主动了许多, 鼓起勇气一直瞧着他, 便觉早晚他会明白的。
谢昭宁这般好的男子,往日里她不怕, 因这宫中只她一位适龄的女眷与他相匹配, 她总想着等她及笄, 便着母亲去求一求陛下,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却未料到她今年夏天便要及笄, 此时横插-进来的霍长歌, 莫名就夺了谢昭宁的眸光去。
连珍歪倒在连璋怀中艰难喘着气,面色青白难看, 连珩与她诊着脉,连珣已出去着人宣太医。
那一头, 谢昭宁将霍长歌小心扶回座位上,手还托着她小臂,侧眸便见连珍望着他那眼神哀怨得紧,颇有些莫名。
“四弟,”谢昭宁一怔,随即便想茬了,他只当两个姑娘家又时不时在争宠,不得厚此薄彼,便温声问连珩道,“四公主可有大碍?”
“瞧脉象该是没甚么的,还得请太医诊过再说。”连珩仰头答他,“毕竟突然晕倒不是小事。”
连珩生母丽嫔日日佛前供奉,颇擅制香又粗通医理,连珩往日里与她打下手,便也会上一些皮毛。
谢昭宁略略宽了心,转头便又去瞧霍长歌,连珍见他只这一句便没了下文,越发得委屈,眼泪毫无征兆落得更加得急。
连珩却越发茫然,他顺着连珍那眸光瞧过去再转回来,便有些明白了,无奈与连璋对视,递了个眼色给他,连璋瞬间头疼。
“……傻子,”霍长歌眼睫上还挂着泪,疼得嗓音支离破碎,还颇有闲情逸致得不忘看别人的戏,她偷偷揪了揪谢昭宁的袖口,谢昭宁疑惑低头,她便悄声在谢昭宁耳边道,“你四妹妹快酸死了,你好歹先彻底放开我再去关怀她。”
谢昭宁:“……酸甚么?”
他闻言没大懂,轻声又反问,便见霍长歌揶揄睨他,又故作一副含情脉脉模样与他使眼色,他霎时反应过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脸色“咻”得又通红,眼睫颤了一下,眼下那小痣便像滴血似得要凝出来。
“又瞎说甚么?”他面红耳赤低声叱她。
霍长歌不以为意轻笑抬眸,正遇谢昭宁微恼垂眸,四目相对间,谢昭宁又不愿当真恼她,只蹙眉与她些微一摇头——这中都皇宫中的规矩大得很,无端这般说一个姑娘家,便是要毁人清白的,尤其他与连珍非有亲缘血脉,若是风言风语得多了,他怕是当真要担些责任的。
“我……我逗你的,”霍长歌陡然了悟他那意思,抿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道,“我说错了话,你别恼。”
谢昭宁见她知错,便软了神色,轻叹一声:“嗯。”
*****
南烟与花蕊被连珣一并唤进来时,齐齐被室内场景骇了一跳,不约而同想茬了,俩人对视一眼,连花蕊“啊!”一声惨叫,众人霎时又头皮一紧。
“喊甚么?”连璋两耳让她震得嗡鸣,不由恼道。
“公主!”花蕊被他一吼,连怕带委屈,“哇”一声大哭,一路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抱住连珍小腿哀嚎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连珍气若游丝抬眸瞥她,眼神哀怨无助,闻声“嘤嘤嘤”便又开始哭。
连璋紧拧了双眉,越发头疼起来。
南烟绕过众人径直去寻霍长歌,闻见她说腿抽了筋,连忙蹲下边与她揉搓小腿边无奈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争执了?”
霍长歌左腿抽筋抽得厉害,隔着裤管都能摸到腿肚上的肌肉纠在一处团成了结,她疼得话都说不出,蜷缩了身子坐着,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膝头,汗滴混着眼泪无声往下淌。
谢昭宁只瞧着她如今这副与先前天差地别的隐忍模样,心头便莫名酸酸胀胀的,只觉她似乎如以前那样无理取闹也挺好,没这般无力得让人瞧着难受,只他碍着男女大防也不大好与她搓揉,等南烟来了,便侧身让开位置,却不料闻见这么一句。
谢昭宁一瞬哭笑不得。
霍长歌顿时两眼懵圈,心道瞧瞧她这名声,都快赶上欺男霸女了,合着连珍那小婢女也以为是她把连珍给气厥过去的?
“姐姐,往哪儿想呢?”霍长歌挣扎低声回她道,“我明明乖得不得了,不信你问三殿下?”
南烟闻言抬眸,谢昭宁果然闻声道:“与郡主无关。”
南烟低声告罪,霍长歌抬手一挥,疼得紧抿着唇也懒得再多说,晓得南烟平日对她伺候得颇上心,打心底担忧她于这宫中生活得不畅快。
须臾,太医也进了屋,霍长歌抖着沾了泪的长睫,有气无力地瞧着太医先与连珍诊了脉。
霍长歌只记得自个儿前世死之前,连珍早没了,她嫁不成谢昭宁,又见谢昭宁娶了她,彻底心灰意冷,宫里来过一遭后,待回了夫家便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早早便去了。
这原是后来她出席宫宴时,有长舌贵妇与她面前嚼的舌头。
连珍闹着要嫁谢昭宁的事儿半个京城人尽皆知,高门间的妇人私下皆拿她当笑话瞧,便是连她夫家亦因此而不待见她,只觉她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愣是将自个儿的尊严丢在了地上,任谁都能拿脚踩两下。
霍长歌那时只闻言冷笑,觉得好好一位公主也是瞎了眼,想嫁谁不好,却是巴巴往谢昭宁身上凑,愚昧无知配狼心狗肺,倒也般配。
可如今她才晓得,原连珍才是慧眼识珠,可惜的是一腔错付的真情……
那太医诊完脉,和善一笑,起身与众皇子一拱手,倒与连珩说得差不了多少:“四公主没甚么大碍,只不过气息郁堵,想来气急了些,一口气没顺过来。”
“这好端端的,您又从哪里受了气啊?”花蕊见屋里众人皆在,却无人为连珍出头,谢昭宁更是远远守着霍长歌,她握着连珍的手,越发替她委屈,眼泪也簌簌往下落。
连珍有苦不能言,登时与她抱头痛哭。
连珩越发迷茫,连璋却是明白了,面色愈加阴沉。
连珣斜倚在门边瞧热闹,眼神意味深长。
“瞧瞧瞧瞧,人也不是我气晕的,这话里话外藏着的黑锅还得我来背……”霍长歌长长叹一声,她腿本就疼,疼得整个人浑身都是燥的,南烟又下了狠手从膝弯儿往下给她撸腿肚,撸得她一番火气合着钻心的疼一并上了头,闻言抬眸与谢昭宁娇嗔抱怨,又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谢昭宁抿唇无奈轻瞥霍长歌,眼底愧色虽稍纵即逝,却仍让南烟捕捉个正着。
南烟只觉愈发古怪了,谢昭宁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若当真是他惹得连珍不快,反而照顾着霍长歌这又叫甚么事儿?
说话间,太医已转身往霍长歌面前过来,接过南烟的手,顺着霍长歌小腿肌肉往下摸了摸。
他手上一重,霍长歌便应景儿“诶呦”一声,一点儿不能吃痛的模样,谢昭宁闻声眉心一跳,又担心她扯着左臂旧伤,连珍远远瞧见,眼泪“唰”又落下来,花蕊也瞬间明白了。
“小郡主亦无大碍,该是——”那太医捋着长须笑得慈眉善目,“——要长个头了。”
“当真?”霍长歌“噗嗤”一声又乐了,眼睫上泪还未揩干净,转瞬便又兴高采烈笑起来。
连珍果不其然便瞅见谢昭宁眼底不由也蕴出了明显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