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背霎时僵硬,人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凤眸圆瞪,惊得喉头一哽,话音便断了。
“三哥哥,”霍长歌偷亲了谢昭宁还不算完,只觉一腔深情憋在她心头撑得她心脏疼得厉害,心跳声又重又急,又不知该怎样将这股情绪宣泄出来,只循着本能靠近他,两手揪住他肩上中衣,踮脚趴在他耳旁轻声又道,“待我能离开中都回北疆的那一日,你随不随我来?”
——你随不随我来?
谢昭宁心脏被她问得停了跳,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脑子里甚么都没有,也甚么都想不出,只满耳回荡她那话。
……好,他下意识便想答她。
却不料,霍长歌说完便将他果决一把推开,后退几步,怕他当即回绝似的,从未有过那样的畏缩和胆怯。
她含着哭腔微微又笑,任性嗔道:“我今夜不听你说话了,待下次来时,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话音即落,她便又翻了窗户原路出去,只留下一道半开的窗扇,露出天边半道清亮的残月。
谢昭宁人还懵着,被霍长歌啄了一口的地方火烧火燎,烧灼的感觉一路蔓延到了他心头,再“轰”一声,刹那在他心间便燃出了一片火海出来。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轻轻蹭了下被她吻过的地方,心头狠狠一震,便觉有甚么东西稀里哗啦全碎在了火焰中,转眼消失不见,呼吸越加得凌乱。
“你会跟她去么?”谢昭宁还未回过神,闻声又是一惊,抬眸便见连璋杵在窗外,将那窗扇彻底推开了,露出他着中衣的上半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肩上顶着一轮残月。
谢昭宁夜里连遭惊吓,简直心惊肉跳:“你甚么时候——”
“适才起夜,闻见你屋中有动静,便过来瞧瞧了。”连璋神情晦暗不明,只沉声道,“你与她,这般夜里私会几回了?”
“没……”谢昭宁下意识便欲反驳。
“算了,”连璋蹙紧双眉一副思忖模样,罕见得未大动肝火,只帮他阖紧了窗扇,眼神复杂难辨,似隐有哀伤,“你睡吧。”
谢昭宁:“……”
这谁还能睡得着?!!
*****
果不其然,谢昭宁一夜未眠,扶着桌子睁眼静-坐直到天光大亮,心绪还未缓过来,便恍然发觉又误了去崇文馆的时辰。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只迟到过这两回,全是因为霍长歌。
他换了衣裳忙抢出门去,正见连璋也一副倦容负手在屋外等他,想来也是半宿未曾睡下。
“我原不知宫中布防如此漏洞百出,竟能让她频繁来去自如,”连璋面无表情寒声道,“该另做一番部署了,大调一回吧。”
“……别!”谢昭宁脱口便道。
连璋眼神一瞬凌厉,周身冷得连冬日和暖的曦光也驱不散似的。
“此时大动无缘无故的,难免引人怀疑,夜里多加一班侍卫巡防,我再与她知会一声,让她莫来了便是。”谢昭宁无奈叹一声,脸颊窘迫得微微泛了红,如今这形势也不易再瞒他,便温声与他解释又道,“不过是因前朝之事,让她起了疑心,夜里来寻我问过两次,非是私会。你若真让禁军将她拿下了,才是惹了麻烦事。”
“哦,是么?”连璋闻言冷笑一声,斜眸讥讽,“你倒是护她得紧。”
谁又能说不是呢?
谢昭宁原也不是傻的,宫中大防,乃是关乎陛下安危之大事,按连璋提议,打乱布局、重新布防才是首选,只他下意识便——
他不止护她,还莫名信她,信她不会循着禁军守备的疏漏捅出天大的篓子。
谢昭宁经夜里一事,如今说甚么都心虚又理亏,他也不愿与连璋违心争辩,只温声道:“布防疏漏之处,我寻她问过,自会仔细补上,二哥放心吧。”
连璋冷冽横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第45章 妄想
自打谢昭宁送来那盘荷花酥的第二日, 苏梅便发现霍长歌愈加心不在焉起来,她似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院中投喂绛云时, 总是若有所思,间或羞赧垂首、抿唇轻笑, 眉目间的情愫合着她那股子明丽张扬的劲儿, 分外有些惑人的意思, 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了。
霍长歌那夜外出,她原也是知道的,因她晨起与霍长歌更衣时,霍长歌鞋底微微湿润,面儿还上有新落的灰尘,只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却一直未曾寻到机会问。
苏梅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另有要事, 方才急匆匆去寻的谢昭宁, 并未往心上放。
总归因着苏梅这边眼下进展颇慢,连凤举后宫可为她们所用之人寥若星辰, 想要的消息近日里也越发难以问询, 正是另起炉灶之际。
可霍长歌如今愈加反常的举动却勾起苏梅的怀疑来, 她也生怕再不拦她一拦,也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去。
翌日, 霍长歌早早起了身便不再睡了, 往廊前披着衣裳半隐半现在曦光中, 抱着那盘荷花酥靠着廊角干坐着,一坐小半日, 一动不动只凝着院门方向,间或啃一口糕点, 远远瞧着便似是角落里升了一把火。
苏梅愈发诧异,寻了个南烟背身的空档,忙趁机蹭过去悄声一问霍长歌:“你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唯恐被人听见,话也说得含糊,岂料霍长歌闻言眼睫一颤,面上不由便泛起一层樱粉,手指一勾,让她凑近,与她耳畔悄声说:“我亲他了。”
“……”苏梅一瞬惊得眼瞳乱颤,“?!!”
这行事够野的啊,苏梅只觉霍长歌不愧为霍玄之女,魄力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没忍住。”霍长歌见她一副被雷劈过一遭的模样,指尖蹭了蹭鼻梁,少许羞赧裹挟在得意中,坦言道,“反正亲也亲过了。”
苏梅:“……”
这咋还骄傲起来了?便是在他们北地三州,还未定亲的姑娘家,与非情郎这般如此大胆言行也稍显孟浪了些。
得,怕是情根深种了,她原才腹诽三殿下恐是要动心,自家这位便不落人后得已经拔了个头筹。
“那三殿下……”苏梅见南烟仍背身正忙着,便又试探含糊轻声道。
“人懵了,”霍长歌无奈抬眸,略有惭愧悄声回她,“吓的。”
苏梅闻言抬袖掩唇,妩媚眉眼拧在一处,险些“噗嗤”笑出声音来。
倒是没看错,那位殿下原是位君子,这般自个儿送上门的小美人儿也未曾下得手去,反被占了便宜。
“哎,你瞧我这几日可有长高?”霍长歌见她憋笑憋得花枝乱颤,眉目间越发显出三分媚意来,也不恼,只兀自又沉入自个儿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中,盯着院门方向喃喃憧憬道,“好想快些长大了……”
苏梅一怔,笑意顿时便敛了去,敏锐品出她那话中裹挟的浓浓的期盼与惆怅,便觉她——怕已情根深种了。
“这里的男人与咱们那里的不一样,女人也不一样,像是身上拴了万斤的铁链在过生活,不知该往哪里去,也往哪里都去不了……”苏梅还未回神,又闻霍长歌似耳语般与她低声道,甜媚回敛出踟蹰,缓慢斟酌着词句,愈显郑重,“待此间事了,我想带他一并回家去。便是连北疆的雪,我也总觉得似比这里的要白许多,也干净上许多,像他那人一样……”
“你说,他在北地会欢喜吗?”
*****
到得二月初二,龙抬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里气候已明显转暖,似春要到了。
这日宫里素来是不摆席的,可因着十五元宵节那日家宴无疾而终,连凤举便着令哺时于御花园中重开了宴。
毕竟今日一过,便要到元皇后忌日,照惯例阖宫需得茹素三天,皇子皇女更要斋戒七日,以示帝心感念与尊宠。
立春日百官拥不得帝迎春,二月二储君也出不得宫亲耕,连凤举谋划屡屡受挫,外加古氏一族忌辰将近,他于主位端坐,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神略微阴沉。
此番席位原是同霍长歌出入京城那日一模一样,她左侧紧挨着四公主连珍,对席空无一人,往上侧眸,才能窥见列位皇子,只皇子席位之首,如今却添了一桌与太子和太子妃。
宫里近日时有谣传,自正月十五那夜起,太子东宫书房灯火通明,整宿不灭,隐约便闻诵经声,似是《往生咒》,于是便又有人说,太子目不交睫、夜不安寝竟是日日亲自超度二公主亡魂,祈祷其能早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兄妹情深、煞费苦心。
霍长歌远远眺那太子一眼,见那太子面色确实颇为疲累,与太子妃交谈之时,眉目间亦敛着慈悲,倒似是对待寻常香客般笑容疏浅,总觉不像亲密夫妻。
太子成亲已十载,一妃二嫔原也是轮番怀过的,只不多久便皆小产夭折,宫中随即传言太子之位到底与佛子之尊冲撞,天不允其留有子嗣,只望其能早日参透大剩佛法,回归佛家正途。
好在前几日太子妃又有了喜,已稳稳当当过得了头三月,就快要显怀了。
要做储君便好好做储君,要当佛子便好好做佛子,霍长歌望着太子柳眉微蹙,如今越发觉得他古怪:若他心中有佛,夜里又如何与妃嫔行那亲密床笫之事?若他心中无佛,掌中却扣着一串从不离手的佛珠,岂不讽刺?
且不说佛在心中、不在手上,便说因着元皇后与二公主那事,太子对连凤举似乎毫无芥蒂,平日二人父慈子孝,感情甚是亲厚,全不似谢昭宁、连璋与连凤举之间那般亲缘浅薄模样。
越发让人瞧不透了。
她前世只一门心思想要弄死连凤举,倒是未曾留意太子这许多。
霍长歌虽心中疑窦丛生,却只左手托着下颌,做出一副惫懒模样百无聊赖地瞧着堂中歌舞,身后暖炉烘烤得她愈加精神不济,沉重的眼皮被她强行支棱撑开着,随时便要睡过去了似的,她困顿半倚着小几,任四面八方投来视线也不理。
她不敢再多往对席瞥上一眼,她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眸光会朝谢昭宁飘去,她怕她思慕一人的眼神热烈而无法遮掩。
她不是连珍,她骨子里没有那么多的畏缩与踟蹰。
她恨一个人,便会想方设法以身为饵也要杀了他;
而她爱一个人,便也不会隐而不发,羞于表达。
入宫前霍长歌设想过太多回,若谢昭宁当真值得,她万一情不自禁爱上了他,需做出甚么言行应对,如今才知克制得住爱意,便不是她了。
她依然是前世那个喜怒随心,爱恨随意的霍长歌。
“长歌……”待一曲歌舞终了,连凤举在主位上突然出声唤她。
霍长歌闻声稍惊,手指下意识揉搓了下眉心,方才起身行礼道:“臣在。”
“瞧你一副疲累模样,可是夜里又歇不好?肩头伤处是否痊愈?”连凤举隐去眸中不豫,笑得慈爱道,“前几日听皇后提及,称你时不时夜里腿疼……朕这几日忙于朝政,竟是未曾寻了空去瞧瞧你……”
“臣是在长身子,夜里腿脚总抽搐,是歇不安稳,可——”霍长歌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拎着裙摆原地一转身,似一簇跳跃的火焰,撒娇笑道,“皇帝伯伯瞧瞧,臣可是长高了?”
她话音未落,皇后掩唇“噗嗤”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四下里又有零零散散几声轻笑。
霍长歌如今逢人便问“我可是长高了?”,跟只鹦鹉似的,只会这一句话了般。
谢昭宁人在席间亦不由抿住了唇间一抹笑意,握箸的手微微颤抖,被她前几日吻过的侧颊忽然火烧火燎起来。
他这几日亦忙于前朝事务,频繁出宫,着实未曾寻了空隙去瞧她几眼,也不敢贸然前去,她那夜一吻,吻得他心头如今只要想到她,便总似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方寸大乱。
“霍妹妹好像是长高了……”连珩远远瞧了霍长歌一眼,侧身与谢昭宁正说话,话音倏得一转,惊诧道,“三哥,你脸怎的这般红?饮酒了?”
“没……”谢昭宁一顿,下意识转头避过他眸光,另一侧连璋重重冷哼一声。
连珩素来畏惧连璋,以为连璋是嫌他席间又多话,便讪讪转头,一时间颇有些尴尬,连珣却笑着与他凭空举杯碰了碰,又隔岸观火瞧了一处热闹似的。
“你既是困倦,朕便也不留你,若是待会儿累了,便自行回去歇息。”连凤举见霍长歌实在精力不济,便与霍长歌关切道,“不必请安了。”
“臣谢皇帝伯伯体恤。”霍长歌盈盈笑着又一拜。
她适才落座,便见连珍倏得侧首过来,眨巴着一双美眸,鼓起勇气朝她扯动粉唇生硬笑了一下,竟悄声与她道:“届时我送妹妹回去吧。”
霍长歌:“……?”
霍长歌简直匪夷所思,只觉自个儿恐怕缺觉困出了毛病,她来这京中已数月,连珍从未与她正经搭过话,素来惧她又恼她,今日是转了甚么性儿,竟要亲自送她回宫去?
霍长歌昏昏沉沉间,见连珍两手绞着锦帕频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明白了原连珍是寻她有话说。
霍长歌霎时好奇得紧,她俩之间素来无其他交集,只一个谢昭宁心照不宣得横在那儿,如今谢昭宁又让她正放在心尖儿上,她便也不愿再多待,又过了片刻,便招呼连珍起身离了席。
她俩同时一动,帝后亦是远远瞧见,皇后身侧的夏苑还未反应,皇帝身后便有太监已经佝偻了腰随之跟了过去。
对席连珩见状也“咦”一声,蹙眉揣度了一揣度,方才侧眸故意又去寻了谢昭宁:“三哥,我家小妹怎与霍妹妹一道走了,她俩不是素来不合么?”
连珩年纪亦不小了,皇家里的孩子总是早熟得紧,他们又是一同长大的,连珍纵是再含蓄,也闹过几回了,尤其前月里崇文馆中的马脚没藏住。
可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到底这后宫中,与连珍适龄又非血亲的男子只谢昭宁一人,他虽瞧着寡言疏离些,性子却极好,温柔淡雅,相貌又佳,日日这般相处着,也难免便生出其他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