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珩瞧得出连珍暗自怀了那一腔情愫,又与连珍一母同胞,便是谢昭宁明显偏心霍长歌,他作为长兄,亦想在连珍身后推波助澜一把,勿论是圆了她的梦想还是断了她的念想,这事儿总归是要有个结局的,再任连珍这般拖拖拉拉着,她只会越发神伤。
连珩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蹙眉往对席投去一眼,他身形些微一动,便似有些坐不住。
“两个姑娘家,还能打起来不成?”连璋横他俩一眼,冷不防又插话道,“管甚么闲事?”
连珩只觉连璋瞪他那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似是已看破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越发讪讪,遂转了头不再说话。
“我说你呢……”连璋见连珩老实了,谢昭宁却恍若未闻,正欲起身,便压低嗓子转头朝他又冷声道,“你给我坐住了,这时候追出去,你有没有那个心思便都说不清楚了!”
谢昭宁闻言一顿,恍然察觉自个儿的确越发沉不住气了。
霍长歌似于那夜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火种,他如今只要见到她,心间便一瞬野火燎原,烧得他整个人险些甚么都要不管不顾了。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遮掩住混乱情绪,低应了连璋一声,点了点头。
连珩一旁瞥了余光不动声色静瞧着,合着适才谢昭宁那异常模样,心下恍然便也有了计较——连珍怕是要没指望了……
兜兜转转小半年,原一切皆在霍长歌出入宫门那一刻,便定下了。
*****
连珍出了席间,便有意将霍长歌邀至御花园一处偏僻角落,寻着蜿蜒石阶朝一座小山上的凉亭过去。
那凉亭高出平地许多,四角飞檐,朱漆红木,周遭环了几座高石,做出一副伫立山峰之上的模样,再搭着顶上覆有些许的薄雪,远远瞧着倒颇为雅致。
“霍妹妹自打入宫便已是冬,花园中草木俱已凋了,我便也未曾邀妹妹园中散步小叙过。”连珍轻声细语间,抬手将贴身婢女花蕊留在了亭下,引着霍长歌上了凉亭,侧眸与她道,“遂咱们今日便好生说说贴己话,谁也莫来打扰。”
“好。”霍长歌闻言一应,便将南烟也留下了。
霍长歌虽不知连珍到底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左右不过是有关谢昭宁的,况且她虽不喜连珍性子娇软柔弱,却对她并不生厌,亦不觉她言行有亏、性情有损,只不过一位深宫中被礼教束缚长大的痴恋谢昭宁的公主,也没甚么可敌对顾虑的。
“四公主想与我说甚么?”霍长歌入了凉亭,随意择了方石凳坐下,微微一斜身子正对亭外石阶,便见南烟不住探头往上瞧,关怀中又蕴着焦躁似的。
南烟这几日越发黏她得紧,时常抢了苏梅位置,颠覆一贯稳重模样,似乎越发沉不住气,行为愈加明显起来,也不欲遮掩一二。
“我晓得妹妹是个爽利人,比不得我这怯懦性子,”凉亭之上,四下里透风,日头正缓缓西沉,冷风徐徐吹动连珍鬓发间一对珠钗上垂下的流苏,叮叮当当轻响,她两手绞着巾帕,鼓起勇气咬唇道,“我便有话直说了……”
连珍嗓音明显战栗,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霍长歌直朝亭外斜坐着,不经意往周遭眺望,虽举目皆是枯败的草木,却仍觉视野宽阔,她正稍稍纾解了一番自居于宫中以来压抑出的一身的烦躁,便闻见她这么一句。
霍长歌侧眸仔细瞧她,见她确实娇躯止不住阵阵颤抖,再认真上下将她一打量,才觉她原只比自己大上半岁,却比她这小身板要婀娜动人许多,也远比前世见她那时好上太多,她那时形容枯槁、容颜憔悴,只满面愁容怨怼,哪里有如今这般千娇百媚。
情之一字,着实磨人,霍长歌如今瞧着她,便不由忆起前世里被自个儿磋磨五年的谢昭宁,便又对她愈发同情了几分。
“四公主有话但说无妨,”霍长歌见不得她一副冷风里瑟瑟发抖模样,便似被自己欺负怕了一般,遂解了肩头披风与她随手搭了一下,叹一声,“咱们虽相识不长,但我性子你既晓得,便不用顾忌那许多。”
“是……只我这话,说来怕是唐突……”连珍难堪笑一声,稍稍惊愕,却又下意识揪紧身上披风,她今日本穿了新裁剪的春衫,勾勒出一副玲珑有致的少女身姿,可那布料初春穿来还是薄了,虽衬得她人比花娇,席间却亦未得谢昭宁半分侧目。
她嗓音让冷风吹得支离破碎,颤颤巍巍道:“这几日妹妹身子有恙,未去崇文馆与尚武堂,三殿下便不对劲了,尤其尚武堂内,时常望着妹妹的弓箭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我——”
霍长歌闻言一滞,心中霎时泛起波澜,却是不由窃喜,原谢昭宁亦同她一般的么?
只这情绪稍纵即逝,被她不动声色压下,她还拿不准连珍到底意欲何为,遂只当不懂她说的话,抬眸微有诧异道:“哦?”
“……你?!!”连珍见霍长歌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心中的委屈倏然翻起滔天巨浪,一瞬只觉霍长歌对不住谢昭宁的另眼相待与深情,越发衬得自个儿一无是处,便止不住带出了哭腔,却仍道,“我与三殿下自幼长在一处,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自打妹妹来了,他便不再是以往那副待人温柔又疏离的三殿下,我瞧着他看着你笑,我瞧着他对你关怀得紧,我——我着实想问问,你是凭甚么得了他的青睐?你们平日私下里是否——”
“四公主,慎言,私相授受在这京中乃是大罪,”霍长歌神色一凛,猛地截断她话音道,“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
“我、我……是我说错,我只是,只是……只是想知道,为何他独独对你……”连珍本正说到痛心处,却被霍长歌肃然话音吓得一抖,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两手快将锦帕绞烂了,她紧咬一口贝齿,坐立不安地左右拧了拧身子,似乎实在不解,悲泣道,“我晓得霍郡主有一手好武艺,若、若我也学武,我也能护得陛下周全,站在他身侧时,他可会多瞧我一眼?”
“若我与郡主一般勇、勇敢,肆无忌惮,不再顾忌闺秀模样,他可否也——”
太阳从连珍肩头正越发沉得快速了些许,半个夜幕逐渐升起。
“四公主,”霍长歌闻言忽然便有些替她难过,这个陷入红尘之中的贵女,在□□中将自个儿已放低到了尘埃里,彻底迷失了自我,不像是存了甚么坏心思来试探,怕只是终日惊惶又难过,实在想与她这处寻求一方答案,“我想,你得不到他青睐,并非是你未生得如我一般,而是你从不晓得三殿下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真心要的是甚么——”
霍长歌手指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未曾料到自个儿原也有开解连珍心结的那一日。
“甚么?”连珍果然一怔抬眸,她一对染了泪的长睫似晨起沾了露珠的蝶翼,眨动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四公主可曾想过,若当真能嫁与三殿下,往后余生,你们要怎样度过?”霍长歌认真瞧着她,四目相对,直白问道。
“想、想过的,白日想、夜里想、梦里也在想,原已想了许多年……”连珍霎时羞得面色通红,赧然垂眸点了点头。
她话出口,却又后悔自个儿言辞放荡,丝毫不矜持,不该为闺阁女子所为,倏得又局促不安起来,斜眸偷昵霍长歌,见霍长歌神色如常,未曾笑话她痴心错付,才越发大胆起来。
她抖着嗓音小声又续道:“我、我想与三殿下白日吟诗作画,月下品茶奏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便是如此……院中再再种满各式各样的花,宅子不必太大,即便只在方寸间,府门一闭,便自成一方小天地,外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注1)
连珍双颊嫣红,一双美眸中透出憧憬,视线虚虚停在半空中,越往后说,越下意识笑得甜蜜,却不料霍长歌却陡然反问:“你瞧他温柔闲雅,便觉得他喜静,该是喜好书画,足不出户的文人雅士,可对?”
连珍一顿,害羞垂眸,下意识点头轻道:“本、本就是啊,三殿下虽武艺卓绝,于我母亲宫中寄住那两年,却与二殿下一般,与学识一途颇为用功,只抽空方才习练武艺一二,想来也是天资聪慧,武艺才如此卓绝。”
“你生养在这宫中,从不觉这宫中生活拘束,只觉衣食无忧、安稳平静,便琢磨若是成年嫁与了他,再入王府,亦该继续如此过活,并不觉那日子与牢笼无异,更觉他应是如你一般,也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对?”霍长歌却不理会她,只见状又问。
连珍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抬眸偏头看她,眼神困惑茫然:“不……不是吗?”
“不是。”霍长歌闻言越发怜悯地看向连珍,又不知是在看连珍还是透过了连珍在眺望前世的谢昭宁。
她不由忆起前世种种,长叹一声,与连珍轻声感怀,嗓音似一阵飘忽的风:“谢昭宁并非喜静之人,他更不愿终日困于屋中,他当这红墙青瓦原是困住他的樊笼,他憧憬的是三辅以外广阔天地间的山川河湖,他亦不爱诗词歌赋、赏花奏乐,他骨子里蒸腾的是武人的血液,天生该是黄沙硝烟中的战士……”
“若他成年分府,便望在院中建上一大片的池塘,池子里养有许多的鱼,夏日里可躺在池边,清风拂面时,闭眸听着夏蝉与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跨院还要养许多的马……”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注2)
“他始终想要的是脱出这樊笼,而你却望再次送他入另一个囚笼之中,一个由你亲手打造而不自知的牢笼,你不懂他的是这个,他不愿择你的,亦是这个——非是你不好,而是与他所求所好的,皆背道而驰了……”
可惜了,你只见过他初一御敌便已有怯意,却甚至不曾瞧见他沙盘之上,敢用一万轻骑深纵草原,意图一举端掉北匈奴王庭的野心与魄力。
霍长歌话音未落,连珍泪珠“啪嗒”一声狠狠砸了下来,打在石桌之上,泅出一滴泪痕。
“是他……是他与你说的?”连珍难以置信,颤声问她,四下里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挤进了亭间,冷风刮得连珍骨子里都透出了寒气,“甚么时候说的?”
“……”霍长歌垂眸凝着她转眼落了一桌的泪痕,低声道,“猜的。”
那是他们前世相伴五年中,谢昭宁在她生命中留下的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如今想来,那些才该是真正的谢昭宁。
“所以,这些你都有,你俩才是相似的一路人,他便爱你了,是不是?”连珍恍然大悟,骤然痛哭出声,两手捂住脸颊,只觉一瞬天都黑了,绝望极了。
她嗓音止不住拔高,未压住,悲恸哭声飘出凉亭,传到小山高石之下,她那贴身婢女花蕊闻声抬眸,惊惶与南烟对视一眼,便欲拔腿往亭上来。
“还没有,”霍长歌见状便知这贴己话今日已于落日一般到了尽头,遂果断起身,临走却与连珍顿了一顿,抿唇微一踟蹰,轻声道,“还不是爱,他还未想明白,你哭早了。”
夜幕却仍不由分说,于寒风呼啸中降临。
*****
霍长歌自凉亭下来,连珍便在她身后放声大哭,仿佛她心中的谢昭宁是她凭空编造的一个人,竟然与真实的谢昭宁并无一致,除了外在一个空壳。
霍长歌的话,精准击碎了她心中的幻想,她哭自己多年妄想的幻灭。
“上去瞧瞧你家主子吧,”霍长歌下得凉亭来,正与花蕊擦肩,便低声嘱咐她,“别多话,让她哭出来,过了今日便好了。”
花蕊愤愤又不平,想瞪她又不敢,憋着气,面色青白得提着裙角沿着蜿蜒石阶一路小跑上去了,南烟这才转头与霍长歌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了争执?”
“姐姐,我瞧着便这般不靠谱么?”霍长歌无奈嗔她道,“总干欺凌弱小的事儿?”
她虽话说得戏谑调侃,但眉梢微微一挑间,隐隐似有威严。
她似乎——当真像是长大了些……
霍长歌平日似个孩子般闹腾惯了,御下也不严,不大与宫人计较甚么,跟谁都能玩到一处,不似高门贵族中的姑娘那般矜持又自恃身份,可只那一眼,便让南烟切实忆起她原是霍玄之女,骨子里不是高贵,是锋芒。
南烟微微一滞,抬眸瞥她时便似有些敬畏,神情略有不安,余光却瞧见亭下山石掩映间似有道太监身影一闪而过。
南烟不由蹙眉,探了头似是想瞧清楚那人是谁。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探过去:“怎么?”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南烟下意识脱口便道,随即回神一抿唇,尴尬笑着与霍长歌遮掩似得解释道,“怕陛下亦是瞧见二位殿下一同离席,怕起争执,遂着人跟来瞧瞧的。”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
这话说的,倒像是南烟急于撇清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似的,欲盖弥彰?
霍长歌狐疑稍稍一顿,又跺脚与南烟笑闹着娇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讨厌得紧!”
第46章 动心
待宴会结束, 连珣牵着连璧随皇后回了永平宫。
连珣着人将连璧送去乳母那里,便兀自择了张椅子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瞧着皇后也不说话。
皇后最烦他这副模样, 无端端让他瞧得心底直发毛,只觉他颇神似连凤举那一副阴晴不定的性情, 瞧着人的时候始终怀有深意。
连凤举虽子嗣不丰, 五个亲生儿子中, 却偏巧连珣性情最为肖似如今的连凤举。
先皇后也教子,她也教子,可先皇后的两位嫡子一位嫡女并着谢昭宁,一共四个孩子性情虽说也迥异,却均与连凤举丝毫没有半分的肖像,偏生她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甚至对于皇权的渴望与执着亦是与连凤举像足了十成十。
“你又有甚么话要说?”皇后挥手将人全退下, 随他围桌坐了, 本就正疲惫,见状越发觉得累, 遂轻叹一声, “珣儿, 如今我瞧着你,竟越发瞧不透了, 你有甚么话便明说, 莫总这般阴阳怪气地笑。”
“瞧透了多没意思。”连珣斜斜坐在椅子上, 一腿翘着压住另一腿,本是个不入流的姿势却让他做出了一副阴柔与邪气来, 一身紫棠长衫下摆细绣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姿势扭曲地窝在他两腿间,“儿子明天需得出宫一日, 特来与母亲借取木符一用。“
连珣如今还未及冠,居于宫中便得守宫中的规矩,便是皇子亦无事不得频繁出入宫门,后宫只两块儿可供皇子进出宫门的木符,皆掌在正宫皇后手中。
“你又要出宫?”皇后闻言蹙眉,不安道,“你这半月究竟于宫外是有何事要办?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总这般频繁来去,难免不引人注意。”
“不过是顺哥他们自西境回来了,总归是族兄弟,他们于西境军中待过那许久,既是回来了,照理我也该瞧瞧他们去。”连珣单手支着侧颊,不以为意笑着道,“更何况,我瞧着母亲颇喜爱郡主那只红腹锦鸡,便想着趁有集市的日子里,与母亲也寻摸一只带进宫里来,与母亲闲来做个伴。”
皇后闻言心头一暖,便觉原是错怪了他,笑着不由便道:“倒是劳你费心了,只我并非——”
并非是念着霍长歌的那只红腹锦鸡,只不过睹物思人,忆起了一段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有爱人相伴,又无拘无束。
皇后话出口便反应过来,倏得就抿住了唇,笑意顿在脸上,眸中情绪瞬间变过几变。
这事她原不愿太多人知晓,除她父母与打小伺候她的夏苑,怕已是无人再记得,她年少时曾对宗族里一位地位低微的私生子,生过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非是甚么?”连珣见状玩味笑着追问道。
“……非是喜爱那锦鸡,”皇后不动声色自个儿斟了杯温茶,抬袖端庄掩着面,举了茶盏小心啜了口,敛了情绪话音一转道,“只是随口一夸罢了,那郡主孩子心性,夸她一夸,笑得便娇俏可人,我瞧着开心。”
“那您还不愿我娶她?”连珣闻言轻嗤一声,“给您娶个您喜欢的儿媳不好么?”
皇后眉心跳着疼,每每谈及此事,他二人想法总是相左,既说不到一处便实在与他不愿多说了。
虽说宗族里也属意拉拢霍长歌,但这节骨眼儿上,拉拢和联姻的时机都不对,行事不得激进,且霍长歌一副孩子心性,虽说武艺卓绝,但口无遮拦又心性单纯,委实委以不了重任。
遂皇后逃避似得起身去内室取了木符出来,与连珣柔声嘱咐道:“早些时辰回来,莫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几日人人自危,皆不愿引了注意去,偏生你不安分得紧。”
连珣也不答,接过木符起身一整衣裳,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站直了越发显得体态羸弱,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太阳余晖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儿子原也只再问您这最后一回,您当真不愿我娶那霍家的小郡主?”他临行忽然转头,笑得别有深意地试探又问皇后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当真再没这店儿了,母亲您可得仔细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