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她活着,即使亲手打造一个牢笼,也想要她活着,可那时霍长歌根本不想活,也不想让他活。
“昨日夜里,我反复琢磨你说的话,你虽说得在理,可我也并非完全赞同的,”连珍也未生硬反驳她,只温温柔柔又略带了些踟蹰道,“我、我总归是要亲自见到了,才算数的……况且我始终不大明白,为何想要脱出这红墙青瓦往更广阔的地方去?外面又有甚么好呢?那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和感觉?这宫里日子虽清寂些,倒也安稳,便如那日妹妹所说北地战乱不休,也非是个好居处。”
倒也不是个毫无主见的木头美人,旁人说甚么她便信甚么。
霍长歌闻言赞许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并无揶揄讥讽的意味,轻轻浅浅的,但又蕴着些拭目以待的意思,不改傲气,却又不盛气凌人,眉宇间越发透出些许从容来,与她往昔却是不大一样了。
连珍竟一时有些怔,下意识盯着她瞧了许久。
适时,南烟与花蕊端了茶点进来。
南烟边与连珍递茶盏,边转了头与霍长歌道:“皇后娘娘方才着人过来,称今日御马场新到了一批采办自凉州马场的军马,二殿下、三殿下正要过去验收,不知郡主可有兴致瞧瞧去?”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已经笑了,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嗓音清亮悦耳道:“那必是得去瞧瞧的,索性我这伤处也已大好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老窝在这屋中,人都胖了。”
她兀自起身与连珍道:“四公主可会骑马?”
连珍闻声回神,讪讪摇了摇头,贝齿咬着下唇,神情略显沮丧,这中都哪里容得闺秀骑马?那只会人前失仪,贻笑大方。
她只当她这才鼓起勇气将话开了个头,霍长歌便要寻了由头出门,不愿与她多加攀谈了。
连珍识情识趣得起身正要与霍长歌道别回宫,却见霍长歌微一踮脚,竟在她耳侧笑着悄声说:“一同去吧,兴许你适才问我的话,今日便要有答案了。”
连珍一怔,倏得明白过来,双眸微微一亮,期待中显出三分紧张,又不由自主两手绞了绞锦帕。
“公主稍待,我去换身衣裳。”霍长歌直起身,见她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便晓得她已是应了。
*****
屋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头高升却不热辣,于室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天气。
霍长歌梳了发辫,换了身箭袖骑装,又系了条火红的披风,与连珍携了南烟、花蕊一道往马场过去。
那马场略做长方,占地颇广,比霍长歌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辽阔似一片田野般,像个小牧场,尽头便是恍若个小墨点儿般的箭亭。
她们只站在马场入口处往远处马厩一眺,便能瞧见连璋与谢昭宁正站在马厩前,与凉州来的官员在验马,他们身前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皮毛黑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打眼儿一瞧便知定是脚程强劲的良驹。
霍长歌倏得便觉浑身自在了许多,她原觉得自个儿打从入了宫,便似纸鸢被浑身缠满了线,如今四下里的风似将她凭空托了起来,不住往远送,她脚步一下轻快,兀自便往马场中央走过去,也未着急去寻谢昭宁。
那马场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散着不少的马儿,马侍守在一旁牵着绳,正在慢慢地遛。
那些马儿想来皆是今日初来的一批,似乎认生得紧,不大听从马侍指令,时不时便停下不愿再走,间或仰头嘶鸣,踢一下后蹄。
连珍正提着裙角与霍长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见状便有些惧怕得稍稍往霍长歌身后躲了躲。
她微微有些瑟缩,又不大好意思,便寻了话头与霍长歌耳侧轻声道:“再过几日,天气回暖,骑射便会复课,只我从未参与其中,故——”
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有匹枣红色的大马扬起半身,高声长长嘶鸣,猝不及防挣断了马侍手中牵着的缰绳,不顾马侍的呼哨,倏然便朝她们跑过来。
那马显然是头马,边跑便“唏律律”地叫,一时间,场内众马皆似受到了召唤般,齐刷刷扬蹄挣脱缰绳,跟在它身后肆意奔腾起来。
大地忽地震动,马蹄杂沓、响声有力,像是有人凭空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
“呀!”连珍话音一断,惊骇呼出一声,扯住霍长歌披风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陡软。
霍长歌倒是神色如常,不见明显惊惶,她远远眺见谢昭宁与连璋也已发现了异状,忙指挥人手横了人墙,呼哨着抢在马前挥舞小旗阻拦。
那头马又野又彪悍,扬蹄一个纵跃,似一团火般飞身从马侍头上矫健跳过,率领身后群马一路快速奔跑,马蹄踏着枯草,扬起巨大的风沙。
几名马侍吓得原地抱头蹲下,连声惊呼,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霍长歌见状竟“噗嗤”轻笑,眼神清亮有神,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与我寻一条长一些的马鞭来!”有马侍正匆忙朝她们跑过来,霍长歌扬声便与他嘱咐道。
那马侍正欲前来劝她们先行撤出马场,闻言一愣,迟疑:“郡主?”
“快去,要长的!”霍长歌急声催他,“别愣着,快去啊!”
那马侍不敢违逆她,茫然应一声,忙自后腰取下一条长马鞭,两手捧着躬身递给霍长歌。
那枣红大马脚力迅疾,转眼便已要到近前来,那马侍见势又连声催促:“四公主,郡主,小的先护送你们出去,现下马场里正——”
连珍闻言越发拽紧霍长歌披风下摆,瑟缩成一团,也正想催她快走,却见霍长歌充耳不闻,只右手执了鞭,将那鞭绳展开凭空一甩,“啪”一下抽出一声似鹤唳般的破空响动。
她抬眸粗估了一下那马鞭长度,眼瞅那头马离得越发近了,倏然眼中笑意一晃,抬手解开肩上披风的系带,反手一推甩开连珍,冲着那头马便迅疾跑了过去。
“——哎,郡主!”那马侍话未说完,便见她一身骑装似一团火般,已直直朝前蹿了出去。
“妹妹不可!”
霍长歌身后,连珍和马侍见状连声惊呼,谢昭宁闻声侧眸,还未反应,便见霍长歌振臂一甩马鞭,鞭稍凌空往那头马修长脖颈上一卷,借马前冲之势跃起,人已灵巧翻身上去了,身子一伏便牢牢贴在了马背上。
谢昭宁:“……!!!”
那马瞧着虽野,但明显已被驯服,头上套了嚼子缰绳,背上也装了马鞍和马镫,霍长歌上了马便松开套在马颈上的鞭稍,一手执缰,一手举着马鞭凌空一抽,重重一夹马腹越发跑得快了起来。
那马原便只是想挣开枷锁疯狂跑上一跑,见霍长歌竟然比自个儿还要疯,也不甩她下来,得了令跑得越发肆无忌惮,骤然便与身后群马拉开了不远的距离。
初春的阳光温柔洒下,霍长歌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长发荡在身后,衣摆在风里翻飞,整个人似一团飘在空中的火,肆意张扬。
她骑着头马,领着群马,马儿在她身后缀成一条黑压压的长线,数百马蹄齐齐踏着大地,扬起沙尘,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场面一时壮观极了。
连珍怔怔瞧着,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欣羡又是恍然,她还未来得及细品,便见霍长歌直朝她飞奔而来,笑着展臂扬鞭,她下意识一凛闭紧双眼,却骤然被长鞭卷住了细腰,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得将她拦腰凌空提起。
连珍惊惶抬眸,便见自个儿已飞上了霍长歌的马背,坐在她身上,身子随头马跑动的频率上下起伏,大腿内侧是硌得生疼的马鞍,小腿两侧贴着温热鼓动的马腹,冷风呼呼吹过她脸颊,刺得她娇嫩肌肤微微得疼。
连珍后知后觉眨了下长睫,登时吓得四肢僵硬,闭着双眼“啊”一声凄厉尖叫。
霍长歌:“……”
连珍慌得两手胡乱地抓,霍长歌怕她扯住马鬓,执鞭那手连忙将她拦腰环住往后一抱,抱得她人稍稍后仰,两耳让她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连珍两手仍僵在身前害怕得乱抓乱挠,又隔着衣袖倏得下意识掐住霍长歌小臂,霍长歌吃痛闷哼,无奈笑出一声,也不理她,只任她嗓音喊出了销魂的波浪,又让马颠得支离破碎。
“啊!公主!”
“郡主!”
花蕊与南烟被霍长歌与连珍适才远远支开,堪堪赶到马场,便眼见霍长歌将连珍强行拖上了马背,越跑越快,转眼领着群马转了个弯儿,沿着马场四周绕开了圈,惊恐大喊。
原先群马挣脱马缰时,谢昭宁正惊惶,瞧见霍长歌上了马背,便莫名放下心来,他晓得那丫头怕不仅是武艺高强,却不料,他心还没彻底放进肚子里,便突闻连珍一声惊恐尖叫。
他与连璋闻声眺望,便见霍长歌将连珍凌空提上了马背。
连璋一怔间,已见谢昭宁立即呼哨一声唤出了平日坐骑,跃上马背便赶紧去追。
疯了,谢昭宁一瞬心惊肉跳,马背上带着个人还能跑得这样疯,他便晓得霍长歌骑术确实不错,可那到底是位公主,她纵是摔不着她,吓着了也是大过。
谢昭宁挥鞭打马,神情罕见得肃然,身子已腾起了稍许,却眼瞅不说能追不上霍长歌,便是连距离亦是缩短不了,前面马群又挡着路。
他倏然一扯马缰原地顿住,冷静片刻,预估了霍长歌头马与自个儿坐骑马速的差距,便果决一扯马缰转向,控马直直从马场中间横穿过去,越过半个空地,直冲霍长歌过去。
霍长歌载着连珍跑过小半圈,连珍声嘶力竭喊得口里已隐隐带出了血腥气,她喊得累了,便开始嗓音喑哑得低声抽泣。
霍长歌好气又好笑,只觉自个儿平日故作做作的闹腾劲儿与她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啼笑皆非道:“喊够了便睁眼瞧瞧,别哭了。”
连珍这才恍然自个儿原还在霍长歌马背上,并未如预想般,已被甩脱出去。
她颤颤巍巍睁眼,手还紧紧掐着霍长歌手臂不放,蔚蓝天空高高悬在头顶,阳光化为金灿灿的光点撒在她肩头,眼前广阔的草原虽还未焕发出春天的生机,但已给了她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身下起伏的节奏,似是大地心脏在鼓动,她耳侧呼啸的风声合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响动,像是一首激昂的战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飘在天地间,一颗心似乎融进了风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连珍怔怔坐在马背上,恍然便不是很怕了,她直直望着远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掐紧霍长歌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若是不怕了,”霍长歌游刃有余骑马带她,还能敏锐觉察她的异状,便在她耳旁道,“你松开一只手贴着我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不要使太多力气。”
连珍闻言鼓起勇气,便将手当真放在她手旁,一手握住她拦在腰上的手腕,一手贴着霍长歌控缰的手,五指僵硬收紧,轻轻拉住了缰绳。
“身子也别崩那般僵硬,”霍长歌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又笑道,“软一些。”
连珍便蚊讷似得应了,试图放松了腰肢,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竟紧贴着霍长歌,像是坐在她怀中。
她从未与人离得这般得近,霍长歌远比她还低小半头,身子又单薄,但连珍一瞬便觉,她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平和,甚么都不再怕了——身后的姑娘生得超乎她想象得强大,远比大年里头还要伟岸似的。
连珍下意识便想回头瞧瞧霍长歌,她侧眸,余光一瞥,却瞧见她们身后众马奔腾,乌泱泱群马踏过地面,扬起灰蒙蒙的尘土,气势雄浑壮观。
连珍一瞬震撼得瞠目结舌,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曾幻想过的场景。
霍长歌绕着场内跑过半圈,瞧见空档,便松了马缰,她生怕连珍头次骑马,跑得久了身子也受不住,复又握住连珍的手,让她松开了缰绳,揽住她纵身一跃,径直又凌空跳下了马背,往外圈让了让,让头马领着群马继续撒了欢似得跑。
连珍下来时,腿脚果然已不听使唤,身形微一踉跄便被霍长歌扶稳了。
她陡然升起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舍地望着那头马矫健身姿渐渐远去,居然轻叹一声,遗憾垂眸凝着自个儿适才拉过缰绳的手,缰绳那粗糙的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她指尖。
“你抬头?”霍长歌突然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在她耳畔一笑。
连珍正回味,闻声抬眸,便见群马过后,谢昭宁亦飞快打马而来,他单手控缰,骑在马上微微腾起了半身,姿态舒展漂亮,脑后灿金发带与薄兰披风搅扰在一处,肆意翻滚在风中,不似往日那般温润文雅,华贵俊美中裹挟着飒爽英气扑面而来,隐有冷冽肃杀的味道,像是一把已然出鞘的剑,剑锋迎着夕阳斜斜插-进了天地之间。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又胡闹……”
谢昭宁未算到霍长歌半途便下了马,未截住她,他胸膛上下起伏,担忧又气急,先蹙眉斥了霍长歌一声,语气不见严厉与恼怒,只蕴了满满的无可奈何,想恼又狠不下心去,语气半飘半沉。
霍长歌不痛不痒耸了耸肩,眯眼对他讨好一笑,也不说话。
谢昭宁耳尖一红,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这才又转头询问连珍道:“四公主可吓着了?”
“无事,不怪霍妹妹的,”连珍见状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却仍笑着与他说,“是我来之前,央妹妹教我骑马的。”
霍长歌见她居然替自个儿出言开脱,稍感意外,却又觉理所当然——连珍果然对她卸下了心房,也终归要释然了。
只谢昭宁颇为惊诧,不由瞥霍长歌一眼,不知姑娘们又存了甚么古怪心思,却见她又朝自个人吐了吐舌尖,揶揄他多管闲事。
“听见没,四公主要学骑马,”霍长歌拖了长音朝谢昭宁娇嗔道,与适才马背上恣意模样大相径庭,又跺了跺脚,“还不去挑只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她下意识推了推谢昭宁手臂让他赶紧走,谢昭宁未料到她倏然动手动脚,躲避不及,便又红了脸,朝她警告似得瞪一眼。
霍长歌便也不再理会他,拉着连珍转身便要离开马场回宫去。
夕阳已缓缓下沉,四下里也越发得冷,她们刚刚又跑了马,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便愈加觉察出了寒意来。
连珍与霍长歌并肩,慢慢行走在昏黄的余晖中,背影让阳光拉得细细长长,连珍眼前仍是霍长歌与谢昭宁适才气氛融洽的打闹,怎么也挥之不去似的,不由欣羡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