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撩开锦被就把霍长歌给拍醒了,霍长歌睡眼惺忪方抬眸,苏梅便凑她耳旁忙将连璋的话复述与她听,霍长歌陡然惊骇,手撑着床铺便坐起身:“你说甚么?!”
苏梅急道:“未曾说漏一个字,这事儿你如何说?”
如何说?霍长歌心中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旖旎,耳畔只不住回转前世连璋那锥心之语:
“你可知,他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担甚么担?!霍长歌那一瞬只心疼到无以复加,眼圈骤红,气得浑身发抖,心说这傻子前世今生皆一个样儿,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偏屡次要来担她的事儿?
傻不傻!
她陡然又恼又恨他,憋不住眼泪“唰”一下便往下落,又不敢立时哭出声,生怕屋外有人能闻见。
她两手颤抖捂着脸,只闷声不住吸着气,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苏梅虽诧异她闻言竟有如此大反应,又生怕她忍坏了,忙与她抚背顺气。
“别、别忙了,你与我拿纸笔,不、不用——”霍长歌缓过一息,强自镇定过来,抬眸与苏梅却只哽咽着道,“将桌上那盘点心给我端过来。”
苏梅一怔:“……啊?”
*****
片刻后,苏梅又拎了竹篮,出了寝殿与南烟娇声一叹:“姐姐,我再往御花园中去一趟,你服侍小姐先起身,她这一觉醒来又想瞧樱花,我往花园中折上两支回来与她插瓶用。”
南烟得她一语下意识颇本分地应了,便再不好推脱,虽心下狐疑,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拧腰出了侧殿的门。
苏梅往御花园中过去,连璋果然负手拧眉等在假山后,她与连璋矮身一福中,嘴唇轻动间,便将手上似是揉成了一团的巾帕迅疾塞了与他,转身便神色如常得寻了樱花树去摘樱花。
连璋虽一头雾水,却也来不及查验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原是何物,只避开巡查岗哨匆忙离去,又往皇帝书房前寻谢昭宁。
万幸谢昭宁仍未被宣召,连璋便一副不耐模样走过去,将他拉扯出队列,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却是悄声与他道:“你那位小郡主要我与你说——”
他甫一出声,谢昭宁便惊诧抬眸,他便愈发抽抽着嘴角,一副惨不忍睹模样咬牙切齿地续道:“——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
连璋:“……”
这话着实没恨意,满满当当的娇嗔,着连璋这般生硬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吐出口,委实变扭又尴尬,俩人面面相觑一瞬,连璋先受不住窘迫挪开了眸光。
谢昭宁耳尖骤然一红,瞥向连璋的眼神却越发难以言喻,心下轻声一叹,明白这原不过是连璋寻霍长歌要了一招缓兵之计,想拖住他,霍长歌若是当真能应对,兵贵神速,又岂会错过昨日良机?
“我——”他正无奈开口,手心突然被连璋塞了巴掌大一个小包裹,还颇有几分分量。
谢昭宁茫然垂眸,举着手,便见五指虚拢间,那包裹团得并不十分严实,外围一张素色巾帕缓缓散开来,便露出内里一块儿已被堪堪压瘪了的荷花酥。
那是——
谢昭宁见状不由忆起那日夜里相会,他桌上备了这荷花酥与霍长歌,霍长歌临行却与他说:我信你。
只如今,她是想说:你信我?
谢昭宁恍然轻笑,眼神一瞬温柔如水,似碎了一把暖人的冬阳在里面,心底也像住着一个太阳般得火热,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不再执着了。
连璋侧眸昵着他,心下却愈发空空荡荡,似有料峭寒风一路吹拂进心底,呼啸席卷。
“呦,谢大人早起这是没用膳?”有人经过,探头瞧见,笑着与谢昭宁随口调笑道。
“啊,是啊。”谢昭宁五指复又虚虚拢住那荷花酥,转头与那人笑着温声回。
我自会信你,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般。
*****
自打那日起,霍长歌除晨起照旧与皇后见礼外,便再没出过她侧殿,亦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十日中,连珍携婢女前来,南烟只让她留下了食盒,谢昭宁亦着陈宝又送了一碟荷花酥,阖宫上下便因此又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只道这北疆来的小郡主果然骨子里生得刁蛮无礼,过不了半年便原形毕露,惹得皇帝不快,被半禁足于了寝宫之中。
只霍长歌仍若无其事,每日斜倚廊下逗弄着绛云,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似乎当真无所畏惧一般,只偶尔往门前一瞥,似是在等甚么人。
“是……在等三殿下?”苏梅寻了个廊下没人的时机,悄声一问霍长歌。
“等一个消息,或是时机。”霍长歌话说得含混,似在打甚么机锋。
苏梅却一闻便知,天时地利人和,她在等天时。
霍长歌既笃定连凤举起了杀心,已有心谋划,如今却只欠一个妥帖东风,那日与谢昭宁的缓兵之计也非全然谎言。
待到清明那日,和风细雨,晨起阖宫上下俱随连凤举车驾出宫祭祀,一路从太庙到皇陵,午后百官又陪太子试犁亲耕,只霍长歌未曾得召,仍被留于宫中,便又彻底坐实了她失宠于帝心的流言。
霍长歌倒神色如常,食时用过饭,便着苏梅以食盒装了些时令水果和一碟糕点,与南烟知会一声,便要出门去。
她自个儿屋中待了半月未曾动上一动,整日一副要在廊下坐化的模样,南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方才道:“郡主要去哪儿?”
“百将楼,你去么?”霍长歌对南烟日复一日愈加明显的盯梢不戳破也不恼,与她说话仍像姐妹般随意,晓得在这宫里当差不容易,上等皇族既别无选择,下等宫婢也只能俯首帖耳,更何况南烟虽身不由己,却以身示警,不住将监视姿态往明面儿上摆,也算还了她主仆情分。
遂霍长歌笑着与南烟解释道:“今儿怎么说也是清明,我虽出不得宫,可我爹当年那些个兄弟,大多已被供奉于百将楼,我这做小辈儿的,总得去祭拜叔叔伯伯们。”
她话说得在理,南烟便厚了脸皮要随她一起,只道是带路,外面又还飘着雨,苏梅两手又都提了东西,总归还得有人与她俩撑了伞,霍长歌便也笑着允南烟:“那走吧。”
第51章 时机
三人遂一同出了门, 沿着宫墙外往百将楼去,脚下青砖湿哒哒的,颜色显得越发得深, 四下里湿润气息混着淡淡泥土的味道,倒也清新好闻。
那百将楼位置偏得很, 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 路上少见行人。
待她们三人一路步行过去, 约莫得个把时辰,南烟原说要叫肩舆,霍长歌只不让,她多日未曾舒展筋骨,骨缝儿里都快生了锈,正欲借机活动活动。
日中时分,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见她们过来, 楼前持枪守卫先行认出了南烟, 便也不横加阻拦,放了三人进去。
那楼里空无一人, 寂静肃穆, 每循着墙边木梯上得一阶, 便闻轻轻“吱呀”一声。
霍长歌也不在一层停留,到得二层时, 便着苏梅打开了拎了一路的俩食盒, 她径自取出其中一碟糕点仔细端着, 又嘱咐苏梅与南烟用余下瓜果代为祭拜二层将领,自个儿直直朝着三层过去。
那三层中原是供奉着些功绩颇为卓绝的开国将士, 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炉, 炉中青烟袅袅,常年不断,平素有太监专门打理,桌后墙上又悬有等身绣像,个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谢昭宁生父谢翱。
二人绣像紧挨着,容貌又一个倜傥一个温雅,一个着赤金锦缎、潇洒不拘、似打马游街的风流侠客;一个银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间飘荡的云。
霍长歌先与其他牌位前磕了头,方才将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摆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她幼时便晓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复北地边塞之行时,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随行在侧,立下不少功绩。
只那一行后,大军得胜还朝,武英王与霍玄中都述职后,霍玄复又启程,长留封地幽州辽阳,永镇北疆三州,武英王则被困中都,成了繁华京畿中一只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余生虽再未回转北地,却始终记挂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云阔与一碧千里,以及他未尽的、重整山河的旧梦。
这原也是霍长歌幼时,霍玄不住与她说起的。
虽都道北地战事频发、荒凉困苦,乃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冢”,可他们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归英雄冢,无故亡于旁的缘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遗憾吧。
霍长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实死因,连凤举对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长歌清楚记得当年武英王之死一路传回辽阳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书房中的桌案上大声恸哭。
年幼的霍长歌那时正打屋外经过,便依稀闻见霍玄不住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蕴着浓重的懊悔,道:“……是我错……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当年曾并肩打下辽阳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来愧疚?
霍长歌祭拜完武英王,着实不讲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转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谢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长歌得罪了皇帝,虽说不缺吃穿,但多余东西也是没有的,便是连这碟糕点原还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强借花献个佛。”霍长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谢翱牌位前轻声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头直面于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愿长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干过太多的糟心事,可着谢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间磕破了头,也不敢指望得谢翱一个宽恕。
可霍长歌却又晓得,若她当真磕下这个头,谢翱又一定会原谅她,只因谢家父子骨子里的宽和良善,却是一脉相承。
霍长歌约莫只五六岁时,便要晨起与霍玄习武,军中之人鲜少用剑,霍玄那时亦惯用长-枪与单刀,她有一日见着霍玄书房墙上悬有一柄长剑,便好奇问道:“爹原先也是用剑的吗?”
霍玄闻言顺着她眸光探过去,便似沉在回忆中,与她叹声道:“是曾用过一段时日。”
他惆怅缅怀一笑:“爹初出茅庐那年,原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寻了陛下军营前去投奔,却无人瞧得起爹,层层阻拦,谢翱谢将军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爹那时年轻气盛,见他左右也不过年长几岁,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战他,赌对方随身兵器。他闻言也不恼,和和气气与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盘,不敌,便痛快解下腰间长剑与爹。”
“身后众人随之不忿,道,‘我们将军尤擅水军,你赢得并不光彩!’爹欲将剑还他,另开一局水战,可谢将军却不以为意,只道:‘愿赌服输。’,拒不再收。”
“后来呢?”霍长歌听得出神,追问又道。
“后来?”霍玄摇头轻笑,沉声感叹,“后来爹再与他推演水战,才晓得原是所言非虚,便将长-枪给了他。他当是这百年间,水战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愿,去得太早了。”
“爹那时便用过一阵子的剑,剑法还是与谢将军囫囵吞枣新学的。”
“再后来,那剑于三军阵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谢将军下葬时,爹便送那剑随葬陪他了。”
……
许是霍长歌前世幼时便听她爹讲过这段往事,故不由便觉谢昭宁原该也是他爹这副模样,宽和良善、心怀天下,遂那时她以为是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愤恨怨怼。
霍长歌在谢翱牌位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探手时不时从那碟中取出一块儿荷花酥,自顾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着身上糕点酥皮的残渣,忍住打饱嗝的冲动,起身欲往楼下去。
按民间习俗,供奉过死去亲人的祭品,便会落下亲人的祝福,子孙分吃了,便会得到亲人的佑护。
霍长歌也不欲多计较谢翱和武英王与她的会是祝福还是诅咒,都没甚么干系了,勿论是甚么,她都担着,是她该受的。
她临下楼,下意识回身,恍然瞧见那楼梯正对的地方,原还留有一个桌位的空处,不由便想,不知在当年建此楼时的连凤举的心中,这里可原是留与她爹的地方?
只如今的连凤举的心中,怕是此处已无霍玄安息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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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从百将楼里出来,外面的雨突然愈加得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路上有坑洼处,便积了不少水泊,难走得紧。
南烟不由轻声抱怨:“这雨连绵已近一月,往年也未曾这样,像天漏了一般。”
霍长歌闻她所言,下意识心头一颤,只觉她此话莫名不详似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宫,途径一处宫门时,忽然便见有数名太医从门后背着药匣,被几名禁军催促着一路匆忙小跑,溅起地下积水。
霍长歌见状驻足,心头突突跳起来,雨水砸在油纸伞面上,声音又急又闷。
南烟也一瞬心惊,忙快步过去,与那宫门处守卫试探道:“可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竟这般急匆匆招了列位太医令?”
“是参政杨大人,”那守卫原在宫中当差许久,认得南烟,便轻声坦言回她,“杨大人忽然晕厥在了皇陵前,已被送回了府中,陛下急招太医前去会诊,怕是情形不大好。”
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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