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怔怔瞧着她动作,眸光一瞬茫然,散去了那些委屈与不豫,眼前倏得凭空凝出三道人影来:一男一女,只十来岁模样,皆着一身锦绣绫罗,正两相对峙在斗嘴,男的怀中抱着个碗,碗底晃荡着一只包成牛角模样的长棕,女的翘着脚悠悠闲闲倚坐在阑干上,还有道约莫同龄的男孩儿身影,夹在他俩人之间,仰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颇显左右为难。
“三弟,你又与小舅一声不响去跑马,还回来得这般晚,可是忘了今日是端阳?母亲亲手包了粽子,煮好留了一碗与你,”抱着碗的男孩儿愤愤不平与另外那个男孩儿道,“要不是我抱着碗护了小半日,早让你二姐抢光了!”
“胡说,我明明留了两个与昭弟。”那女孩儿闻言笑着诡辩道,“怎么叫做‘抢’?”
“你也好意思?害不害臊啊?”抱着碗的男孩儿着恼训斥她,“一人三个粽子,你分明是吃完了自个儿的还不算,又去抢了他两个!”
“哈哈哈哈,弟弟生来就是给姊姊欺负的,要是不欺负,那才不是好弟弟。更何况,粽子本就不易消化得紧,昭弟回来得这样晚,夜里吃多了要闹肚子,我明明是在心疼他。”那女孩儿笑着弯腰去捏另外那个男孩儿的脸颊,“昭弟昭弟,你说可对?你来评评理?”
“强词夺理,三弟,走,”抱着碗的男孩儿说不过,简直懒得再搭理她,抬手拍掉她手臂,又去牵了男孩儿的手,“二哥着小厨房与你热粽子,别理她!”
“……等等,我也去!”
谢昭宁眼瞅那女孩儿从阑干上身手矫健蹦下来,追着那俩男孩儿越发往远跑出去,身影愈加淡,“刷”一下,三人无声消散在他面前,化作一捧街头吹来的冷风,他眼底倏然便盈出些水光来。
五年了,他与连璋之间隔着一条血亲的人命,纵使日日相处在一起,又互相挂着怀,别扭又熟稔,却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毫无芥蒂的兄弟了……
第53章 变故
霍长歌甫一进王府, 便倏得一怔,只半年不见,府内倒是有了翻天覆地变化, 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如今热闹非凡。
回廊一侧栽的千瓣桃红皆已开了花,枝丫横着伸进了廊内, 尤显生机盎然。
廊前的大片空地也用犁耙翻松过了土, 种上了些药草与果蔬, 正是出芽冒头时候,到处绿油油的,再往内里走两步,还能闻见“唧唧嘎嘎”的叫声,怕是厨娘拉了栅栏围了地,还在府里养起了鸡鸭。
霍长歌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瞬便散去,她抄着两手顺着回廊一侧往前走, 任凭探入廊内的桃花枝桠从她肩头轻轻擦过, 花瓣柔柔亲吻她面颊。
“小姐!”素采正在前院与桃树浇水,闻声抬眸, 一双圆瞳又大又亮, 扔下水壶便兴高采烈蹦跶着过来, 风风火火的,嗓音清脆似只黄鹂鸟, “您可算回来啦!”
霍长歌入京那日, 未免落人口舌, 已着杨泽将随侍名录递交于了连凤举,并详细标明了其职位能力及所擅兵器。
霍长歌虽只携了八人随行, 却各个皆是武学大家,故燕王府内虽瞧着人烟稀少, 却着实安宁祥和。
连凤举便是再疑霍家,如今亦不能直直撕破脸皮将暗卫派进内府中,只敢围守外宅罢了。
霍长歌回了王府便惬意许多,与素采抱在一处原地朗声笑闹半晌,又高声吆喝了厨娘要吃点心,方才又与素采牵着手往主厢中进去。
素采进屋反手“哐当”关上门,转身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急急递给霍长歌。
那信封口处加盖了墨色的火漆,火漆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一对头尾交缠的龟蛇,龟甲上还隐着一个大篆的“霍”——是霍玄的私印。
霍长歌一言不发拆了信,将其中几页纸张小心取出又抖开,边仔细阅着边往屋中圆桌旁择了凳子坐下去,素采一言不发,只守着她身边帮她斟了一杯茶。
那信中字迹亦是霍玄亲笔,含蓄平和中又隐着锋芒,霍长歌只适才看完一页,神色便已难看起来,不由微蹙了眉头,待将后续尽数读完,倏得阖紧双目,似是震惊极了。
她下意识侧身依在桌边,手肘撑在桌上,手指狠狠揉了两下眉心,另一手中的信纸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间,攒得皱又破。
“小姐?”素采见状心头一揪,颇有些担忧她,与她也没那许多忌讳,直言便道,“王爷说了甚么呀?”
霍长歌却是没答她,只愈加攒紧了指尖的信纸,微微战栗的五指与发白的指骨隐约透出些许的决绝。
她原是料对了的。
谢昭宁那夜与她隐去的那些过往,原才可勘见一个匍匐于皇权之下的真正的连凤举。
“前朝那些人说今日何时会面?”霍长歌眼神一瞬坚定冷冽,肃声问道。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素采应声答她,“他们说,自会来寻小姐的,切口是——”
“——天地无情,日月无光。”
*****
霍长歌与素采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如今她手下骁羽营“紫白褐墨”四旗约莫两百人马已分批混入了中都,其余另有四旗“橙黄绿青”分布中都之外的右扶风与左冯翊,“蓝”字旗业已深入凉州庆阳郡内,只“赤”旗徘徊于翼州与京兆尹附近,部署已可暗中进行。
她仔细嘱咐过素采,又挥毫留了几封书信差素采谨慎藏了,于府中用过了些北地风味的小食,哺时便要到了。
霍长歌遂与府内众人依依惜别,素采一副与她难舍难分模样,挽着她手臂送她出了府门,往城中聚福楼过去。
她俩适才出门,迎面便见谢昭宁正立在府门前。
京里气候宜人,临近端阳的天儿不冷亦不热,说不出是春还是夏,谢昭宁身后一轮圆日温温柔柔得散落光华,他就那般怔怔站在光中,望着霍长歌也不说话,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身姿如松,美好得似个温暖的梦。
“三……三哥哥?”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杏眸一瞬清亮,她惊喜得下意识轻声呢喃,拂开了素采的手便朝谢昭宁跑了过去。
素采忙跟上她。
霍长歌一时竟分辨不出,谢昭宁是守在原地一直未曾离去,还是掐准了时辰来接她,直待她靠得近了,才瞧出他神情惊诧间似仍残留一分无措与哀伤。
“我……”谢昭宁见霍长歌似一团火般倏得过来,又朝他笑得那样甜美娇俏,心尖儿亦是不由颤了一颤,只觉不久前才压下的一腔情愫又隐隐翻腾了起来。
他与连璋拌过两句嘴,出了宣平里见时辰还早,本想在城中随意转转,却不知怎得就来了此处。
谢昭宁眺见那朱门上悬的“燕王府”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时,便暗斥自己怕是鬼迷心窍了,燕王府外必有连凤举布下的暗桩,那原是归属于连凤举,可任其私下调配的一支禁军势力——虎贲卫,人虽不多,却武艺高强且忠君得紧。
谢昭宁往此地来上一遭,怕是不待他回宫,消息便已能传回紫宸殿了。
可不待他回神转身离去,那府门便又从内里被人拉了开。
“三哥哥原是担心我不识路,特意来接我的么?”霍长歌见谢昭宁神色陡然不安,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负手身后坦坦荡荡笑着道,“那正好,我便不让素采送我过去了。”
她话出口,谢昭宁方才瞧见她身侧原还有一人,只那姑娘发挽双髻,着一身素底碎花的袄裙,一双黑亮圆瞳透出些许娇憨与稚气,五官清秀却并不十分出众,面容虽说眼熟得紧,只气度却与前几日与他市井之中传递消息的“素采姑娘”相去甚远。
谢昭宁登时起了疑,正微蹙了双眉上下打量着素采,便见素采脆生生笑着与他矮身行了礼,嗓音似只黄鹂鸟般清脆道:“见过三殿下。”
嗓音也陌生?
谢昭宁虽越发诧异,却仍受了素采的礼,见霍长歌别了素采笑盈盈朝自个儿走过来,便又垂眸不解瞧着她。
霍长歌晓得谢昭宁是生了疑,正想离他近些与他说说话,谢昭宁见她近身,却下意识后退半步,往巷口投去一瞥,见正值哺时,巷子里空空荡荡、渺无人烟,方才放松了神情转回眸。
霍长歌揶揄笑着又睨他,猜到他唯恐再与她引来甚么闲言碎语,言行越发谨慎,好笑又动容。
她负手与谢昭宁转身往巷口并肩走过去,眼见就要入了闹市中,离府外暗桩也远了,霍长歌这才闻见谢昭宁轻声与她试探道:“适才那位——”
“她是素采,”霍长歌悄声回他,嗓音险些便让市集里的人声鼎沸给淹没,坦言道,“你见的那位不是,那位原是松雪。陛下暗桩布得密集,素采不得频繁出入王府,见不得你,只得另行安排了松雪去,她二人长相颇为肖似,性情也相近,常共用一个名头在外行走。”
“你的人马并不止府中那些?”谢昭宁闻言一滞,与她边寻人少空旷的地方下脚边又微微蹙了眉头道,“你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入京?”
“紧张甚么?没多少,掀不起甚么大风浪,”霍长歌侧身避过迎面而来高声叫卖的商贩,抬眸笑着答他说,“唯自保而已。”
她虽笑得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姿态却愈加运筹帷幄,见谢昭宁眉头越发深锁,便故意踮着脚尖,倾身靠近他耳侧,以气声拖了长音,娇嗔着道:“干嘛一直苦着脸,不信我?”
她一说话,气息便轻轻吹在了谢昭宁的侧颈上,谢昭宁身子倏得一颤,颈下霎时烧红一片,似红霞般直往衣领遮掩着的地方蔓延开。
眼前不远便是适才过的那座桥,谢昭宁不由忆起二人不久前闹过的那一出,内心无端又翻涌起情愫来,色厉内荏横了霍长歌一眼,让她收敛些。
霍长歌见状闷笑一声,故意存了坏心蓄意又要逗弄他,往他颈侧吹了气:“当真不信我?”
“自是信你——”谢昭宁素来拿不住她,虽让她又戏弄得面红耳赤,却已是有些惯了的,只红着脸颊往后退了小半步,还险些撞到了人,垂眸与她无奈低声道,“非是与你置气,只先前与二哥拌了几句嘴……”
只拌嘴能将他气到那副伤心模样?
连璋向来言辞冷厉,怕是口不择言说了甚么难听话,霍长歌登时想茬了,只当连璋因她与谢昭宁之事,又无端责难谢昭宁。
“二哥欺负你?你那般嘴笨,定是说不过他的,走——”霍长歌闻言敛了笑意冷哼一声,骤然不豫,“你带路,我与你骂他去!”
她说着便要往回折,谢昭宁些微一滞,忙啼笑皆非拦住她:“哎!”
“总这般风风火火的,他又没说我甚么,只是我、只是——”谢昭宁阻在霍长歌身前,见她脾气来得急,俏脸寒霜,当真是已恼了,却是要为他去强出头,心头竟莫名有些甜,唇角下意识抿出了笑,垂眸温声与她解释道,“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这中都虽大,却似没了我的容身之处一般,故——”
他话音一顿,别过脸去,余下的话便不愿多说了。
我想你……
这话远比不久前那话更露骨,谢昭宁抿唇一副赧然模样,只红着对耳尖引了霍长歌往酒肆旁的空地过去。
霍长歌品出他未尽之言,抬眸怔怔瞧着他如玉侧颜,只觉他今日给了她太多的惊喜,她已能确定自个儿已经深深种在了他心间。
霍长歌眼泪合着笑意倏得滑落,心潮澎湃,其中的甜蜜欢愉简直难以言表,她原以为她还要等很久,像谢昭宁前世等她一样得久。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
霍长歌晓得自个儿时辰就要到了,后事如何,她亦要赌上一赌才可见分晓,可在此之前,谢昭宁却给了她这样令她心安的喜悦。
“你不与我说的话,”霍长歌咬着唇角在他身后轻轻地笑,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嗓音微微颤抖,“三哥哥,我也都听到了。”
“……”谢昭宁闻声顿足,心脏倏得停跳一息,也转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只觉他二人竟已这般心意相通,便也不违心否认,温柔笑着应了她,“嗯。”
他回身瞧着霍长歌立在酒肆外的空地上,得了他应答转眼悄无声息间便已哭得梨花带雨又楚楚动人,他内心柔软又心疼,自责得胸口又酸又涩还涨着痛,适才与他谈笑风生的小姑娘,如今只因他一句未尽之言,便能哭成这副模样。
在这段朦胧的爱恋情-事之中,似乎总是她在委曲求全。
谢昭宁心中腾起浓烈的情感,竟似燎原之火,就要将他烧得不管不顾,眼里心里如今只一个霍长歌。
他想不顾礼法当街倾身抱抱霍长歌让她不要再哭,想与她耳畔低声倾诉那些被他克制了许久的情愫,他怜惜地凝着霍长歌一双沾了泪的杏眸再不负灵动与狡黠,却仍不愿在市集之上再三坏她清誉。
他隐忍到额间渗出了薄汗,也只是从怀中掏了方巾出来,正欲颤着手指,抬手替她揩掉眼下的泪,身后突然有人高声唤道:“三哥,霍妹妹!”
谢昭宁闻声一滞,与霍长歌应声回眸,旖旎气氛倏得便散了个干净。
他们身后不远处,人潮涌动,熙攘嘈杂,连珩与连珍并排站在聚福楼前,在人群中笑着朝他们招手,连璋面色仍似不豫,连珣亦牵着连璧的手一脸兴味等在那儿。
“……不哭了,”谢昭宁见状不由轻叹,面色微见窘迫,让众人这般瞧着,只好将方巾塞进霍长歌的手心里,眼神中残留一分温柔缱绻,与她语气疼宠得低声哄着,“先过去吧,现下人多,有话待会儿寻了机会再说,可好?”
“……嗯。”霍长歌遗憾应一声,忙低头擦干了泪。
夕阳已渐西沉,她哪里还有待会儿呢?
*****
正值饭时,聚福楼内高朋满座,楼外人流络绎不绝,霍长歌心事重重随谢昭宁身后挤过人群朝众人走过去。
临到楼前,突然有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臂挎竹篮,领着三四个蹦蹦跳跳的垂髫孩童,被一个卖糖葫芦的猝不及防撞倒在谢昭宁脚下。
“诶呦”一声,那老妪摔得四仰八叉,竹篮翻倒,里面瓜果散落一地,几个孩子霎时“哇”一声原地哭闹起来,谢昭宁见状忙俯身去扶那老妪。
“对不住,对不住……您老可还好?”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浓眉大眼,着一身粗布麻衣,身材颀长健硕,抱着个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也围上来不住道歉,姿态慌乱又笨拙,脚下一不留神又“啪叽”踩碎了老妪掉在地上的瓜果,他僵硬一瞬,越发欲哭无泪道,“当真对不住啊……”
那老妪人还未起身,见瓜果又被毁,愣了一愣,“嗷”一嗓子抱住谢昭宁的腿便嚎啕:“我的瓜!”
“地上凉,您先起身……”谢昭宁被她扑得险些一个踉跄,额上尴尬见了汗,却仍好脾气得耐心又哄她,温柔躬身与她拍了拍臂上沾染的灰尘。
周遭不少摊贩闻声扔下手上活计探了头出来瞧,只当谢昭宁是罪魁祸首,又见他衣着华贵,便不由指指点点说他仗势欺人,场面愈加得混乱。
霍长歌见状颇有些不耐,正蹙了眉要上前帮忙去,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倏得转身,背着谢昭宁与她无声做了个口型:“山河无情——”
日月无光……
前朝人?!霍长歌霎时警觉,脚下适才一顿,便见那青年抬手一挥,袖中白色粉末铺天盖地朝她兜头砸下!
霍长歌眼前一花,身子一晃,恍惚间只闻谢昭宁惊呼一声:“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