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那老三踩着车辕逆着夕阳余晖远眺,见同伴三人竟悄无声息全败给了谢昭宁,便焦急掀了车帘,与车内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急道:“大哥,他们三人皆败了,怎么办?只凭咱们两个,怕是难把这郡主送去见公主!”
那卖糖葫芦的原正抱臂胸前假寐,闻言陡然睁眼,不可置信反问:“甚么?!”
“你们自然赢不了他……”不待那老三应答,车内骤然有人喟叹一声,口齿些微含混得接了话。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声侧眸,便见果然是霍长歌靠着车壁人已醒了,眼神略微朦胧,长睫虚虚眨动。
“你——”那青年见了鬼似得随即惊道,“你怎会醒?!!”
“闭气闭得快了些罢了,你那蒙汗药我倒是未曾吸入多少,晕了这片刻,已是给足你颜面了。”霍长歌转头瞧他,手撑着身下棉垫缓慢坐直了半身,闲闲讥讽笑着道,“真当你能药倒我?天真。”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一怔,恼羞成怒:“你耍诈?!”
“耍甚么诈?是药三分毒,我怕你那药太烈伤了身,不过自保罢了,左右我定是会随你们同去,恼甚么?”霍长歌旁若无人似得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随意道,“来追的可是位着一身素白锦衣的公子?”
那老三应声戒备,手按着伤处哑声略带憨气地问:“是又如何?”
“教你们如何赢过他,将我带走啊……”霍长歌无奈一叹,眼神难以言喻极了,只觉他二人蠢得出奇,余光往车外一眺,“天快黑了,再拖下去,禁军都要到了。”
“你待如何?”那卖糖葫芦的已是起了疑心不信她,上上下下忖度似得打量她,手腕弯折往袖袋中暗自一捏,捏着那装了蒙汗药的小瓷瓶,眼神提防又嘴硬粗声道,“虽说赢不过他,原也是应了你不伤他性命,可若是真要杀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哦~~~”霍长歌杏眸一挑,眼波流转间,尾音拖得曲里拐弯,拖出了嘲讽的意味,也不戳穿他谎言,只拖得那他一张脸羞恼红得似糖葫芦般,方才话音一转兀自凉凉道,“你杀不得他,你家主子要弑君,禁军便是最大的阻力,那位掌的原是皇城内半数的禁军,我拿捏他不过一句话功夫;可你若此时杀了他,禁军之权届时旁落,我便无能为力了……”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惊诧,与那老三面面相觑,那老三哽着喉头艰难一问霍长歌,迟疑道:“你……你竟能调动禁军?”
“……这周围山上,怕是不缺参天大树吧,”霍长歌却是不答,只歪头俏生生得笑看他二人,将一双手并在一处伸出去,意味深长道,“绑松些,我怕疼。”
那二人:“……?!!”
*****
暮色将近,夕阳已沉到只剩小半个脑袋在山间,红霞漫天似一条血河横亘在天边。
茂木林间,谢昭宁接连被阻,一张谪仙似得温润面庞已是罕见挂了寒霜,动了真怒,他扣着手中一把金叶子封住那紫衣少女的退路。
“你若就此自行离去,不再阻我救人,”谢昭宁见她原是位姑娘,本不愿为难于她,又怕放虎归山,待会儿又是一场恶战,只肃声与她道,“我便不伤你性命。”
“不可能,你杀我吧!”那紫衣少女虽面有惧色,在他一双越发冰冷的狭长凤眸注视中,止不住颤抖后退,手扶在腰封上僵硬得动弹不得,却又颇为强硬得一步不退,“我三人赢不过你,合我五兄妹之力,却必能杀了你!你不若在此便取了我性命去!”
谢昭宁闻言沉声一叹,扬手便要以金叶子封她腿上要穴,止住她行动能力。
那褐衣男子趴在树下正对二人,眼神虽焦急却又伤重无力起身,嘴角溢出的鲜血渗透了面巾,突然——
远处有人高声大喊:“住手!”
三人一怔,闻声侧眸,便见林间尽头挨着官道的山坡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半抱着昏迷不醒的霍长歌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霍长歌紧闭双眸软绵绵靠在他怀中,浑身绕满了绳索,被捆得似颗粽子般。
谢昭宁凤眸骇然,一瞬止了手中动作,喃喃轻道:“……长歌?”
那卖糖葫芦的见同伴晕的晕、伤的伤,只一个还囫囵站着,已是怒火中烧,见谢昭宁神色惊惶望来,挟着恨意咬牙挑衅一笑,抱着霍长歌踩着树干纵跃而起,将肩头一团绳索抬臂直直抛到了树冠一根粗壮枝丫之上,又拉着绳索一端衣袂翻飞跳下来,把霍长歌拴着手脚径直吊在了树顶上,足有十几丈的高度处,头下脚上。
霍长歌头顶发间斜插的一支缀着明珠的玉簪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缓缓脱离出她鬓发凌空落下,“啪”一声四分五裂碎在了树下草丛中。
谢昭宁心尖儿随之一颤。
那卖糖葫芦的手上拽着绳索,背靠夕阳站在树下抬着下颌恨恨望着谢昭宁,冷声威胁:“你将我兄弟放了,不然我松手摔死她!”
谢昭宁呼吸一滞,身子微一踉跄,下意识便扣紧手中一把金叶子隐而不发,只死死盯住他,喉头干涩哑声道:“你若摔死了她,又如何与你主子交代?”
他嗓音不禁微颤,压不住一腔堪堪跳出胸腔的恐惧。
“……还交代甚么?我主子原也没说非她不可!她在,那是锦上添花;她无,却也是稳操胜券!”那男子闻言照着霍长歌适才车中与他交代的话,放肆大笑冷声回他,从容不迫道,“眼下皇帝竟逼迫了霍玄将自个儿闺女送来京中当质子,若是她醒来,知道了内情,怕不是上赶着要求我主子,不是我们在求她!”
他掷地有声一句话,砸得方圆十里的鸟雀“哗啦啦”一声又飞了出来。
谢昭宁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冷静,已不知那人所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人质在手本是他占上风,若是将人交了出去那人再留有后手,只怕他又会陷霍长歌于危难中。
纵使谢昭宁深知以自身武艺,未免不能从那人手中救下霍长歌,却仍不敢冒这个险。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见谢昭宁似在思忖,眯眸不由催促他,毫无征兆突然松了手中绳索,霍长歌顿时“唰”一声从树顶骤然坠下,迅疾掉落半空。
谢昭宁骇然阻他:“住手!”
那人便又冷笑着复又扯住绳索,将霍长歌重新拉回至树梢,不容置喙高声道:“将人放了,让他们走,我就把她交给你!”
“好!”谢昭宁刹那应声,惊得胸膛上下起伏。
他凝着霍长歌紧张抿唇,将手中暗器下意识攒在手心揉成一团,“啪”一下随意扔在了脚下。
那褐衣男子见状忙按着后腰伤处踉跄起身,又与紫衣少女一左一右架着那晕倒的玄衣少年一瘸一拐往那卖糖葫芦的身前狼狈过去,于草地上留下一串殷红血迹。
“你们去马车里等着,我稍后就到。”那卖糖葫芦的与他们低声交代,眼神死死盯着谢昭宁,待他们三人一路出了林间许久,方才冷笑着做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谢昭宁见他笑容便觉不好,一瞬毛骨悚然,还未抢上前去,陡然便见那人似笑非笑松了手中绳索,转身一个纵跃往山坡外跳了出去,朗声大笑:“接好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双眸紧闭,头下脚上似流星般迅疾掉落,谢昭宁惊骇飞身上前,只堪堪在半空伸手揽住她肩头。
他脚下空无一物,不可借力,只能紧紧抱着霍长歌护在怀中,“哐当”一声以后背着地。
他咬牙闷哼,在草丛间翻滚了几下卸掉坠落的力道才停下,喉头霎时气血翻涌,口中弥漫出浓重的血腥气。
谢昭宁躺在地上半晌未动,似是受了些许内伤,胸口一时疼得厉害,抱着霍长歌的手臂微微在颤抖。
他缓过片刻,方才扶着霍长歌起身,却见她睁着一双杏眸趴在他怀中怔怔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难过与心疼混着愧疚随着泪珠“啪嗒”滑落圆润的下颌。
谢昭宁静静瞧着霍长歌,一言不发也只字不问,抿住口中血腥气,眼神却终于如释重负松了松,他沉默将她身上拴着的绳索颤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又低头在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之上疼惜得轻轻吹了吹,转身将她一把负在了背上,这才侧眸与她轻声说:“我带你走。”
只那四个字,却无端惹得霍长歌鼻头一酸,眼眶骤然便红了。
谢昭宁一路背着她逆光复又走近了林间,周遭一时寂静安谧。
谢昭宁寡言缄默得令霍长歌莫名心悸,她乖巧得趴在谢昭宁肩头,两臂环在他颈侧,脸颊贴着他下颌,猜到他怕是受了伤,步履虽说稳健却走不快,衣摆擦过两侧半人高的青翠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是故意被他们带走的……是我怕这山间有陛下眼线,着他们谨慎行事,做的这局,又害你受伤……”霍长歌终于憋不住,侧脸埋在谢昭宁颈间,敏锐觉察到他强压着一道凌乱内息,压得颈下血脉突兀鼓起,气血凝滞得厉害,心如刀割似得疼,后悔难当,咬牙抽噎着与他悄声耳语恨恨道,“你是不是傻?你猜不出的吗?追来做甚么?”
“……猜到了,”谢昭宁闻言脚下一顿,却只哑声故作平静回她道,“可我……我怕我不来,你便再也回不去……”
霍长歌愕然一怔,眼泪“啪嗒”落进他衣领,泅出一小片水渍来。
谢昭宁侧眸看着霍长歌,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林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谢昭宁听到自己些微颤抖着嗓音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回北疆——”
“你今日才亲手送了我香囊,分明与我定了情,如今却一声不响抛下我,独自一人赴险地,霍长歌——”
他一日之内,情绪反反复复,情愫让她勾着一层叠过一层,如今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情意,与她不住质问道:“你即允诺携我同归北疆去,如今可是做不得数了么?”
“可你又没应我,”霍长歌憋不住低声哭起来,闻言又心疼他又委屈,哽咽道,“你没应,我便——”
“我应了,现下已应了,”谢昭宁眸底蕴着些许的羞赧,嗓音温柔又坚定,“那夜里,我心中也应了,只你听不到……”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阖眸落着泪,忍不住偏头吻上了他唇角,吻得微微用了力,吻得谢昭宁双唇微微得颤抖。
红霞似一条血河横亘在他二人身后,天地之间,日与夜的分界,似乎一瞬便不那么明显了。
*****
那一吻,吻得他二人内心翻涌奔腾的情绪,险些失控。
好在谢昭宁这些年中已惯会克制言行与情感,缓过一缓,仍红着脸负着霍长歌往回走。
“所以,三哥哥,“霍长歌忆起适才他那话,与他重提了话头,两腿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嗓音抑制不住欢愉道,“你来追我,原不是怕我被前朝截了去,只是为了拦下我,不愿我与他们有瓜葛?”
“是。”谢昭宁坦白回她,却略有失落低声轻斥道,“我亦说过,前朝之事沾不得,你三番五次应承过我,原也不过是敷衍……”
他那“敷衍”二字闷在喉头滚出来,似一把钝刀子在缓缓割着霍长歌心头最柔软的一块儿肉。
“是我错……可我却不能与你回去的……”霍长歌面上欢快之色顿敛,转而憋出了一把哭腔,咬牙狠心道,“陛下既与我已起了杀心,不日便要迁怒与我爹,着手收拾霍家了!我只这一个时机,杨伯伯以死才为我换来的,没有下一个……三哥哥,我回去,北疆的生路就断了……”
“那见过前朝公主,北疆便能活了么?你既不与我回去,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做这许多事?”谢昭宁让霍长歌抽噎得心疼头也疼,却仍不为所动,执意背着她往回走,想说重话叱她又狠不下心,只与她无奈又自责得轻声道,“我如今却是后悔那夜与你说了许多话……竟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谁让你追来?你来了,我便有话想同你说。”霍长歌闻言倏得闷声又笑开,两条小腿还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她这会儿心情正好,哭哭笑笑好不热闹,额头贴在谢昭宁颈侧,语气越发得亲昵,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你觉得我要做甚么,伙同前朝弑君吗?傻子,我只想要他禅位……”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脚下又是一滞,侧眸愕然瞧她:“你说甚么?”
“前陈公主想要皇帝性命,可我不要,只要他禅位……”霍长歌笑盈盈得与他耳畔轻声说着惊世骇俗的话,温热气息不住吹在他耳廓,“皇帝做错了事,害死了人,便该受到惩罚……可他又是三哥哥生父的兄弟,三哥哥的养父,我晓得你再怨憎他,却也不愿他死的……”
“只是,你不要他死,我不让他死,其他人却坐不住,五皇子要反了,就这一两年功夫……”
“你……”她一语接一语,直将谢昭宁说得愈发得懵,一腔旖旎心思险些散了个干净,他走上两步便要顿上一顿,胆战心惊道,“你又如何得知的?”
前世之事,我要与你怎么说?
霍长歌遂避重就轻只与他道:“我殿里那位南烟姐姐,原不是皇后的人,但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五皇子的人,我却无法笃定了。只这些时日来,苏梅夜里总与她睡外间,前几日午夜尾随她出去,便见她趁夜入了五皇子的寝殿。五皇子殿里有甚么你可晓得么?”
霍长歌像是故意与谢昭宁卖关子,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微咬了唇又似是羞涩到难以启齿的模样。
“……”谢昭宁偏头瞧她一眼只不懂,这丫头心思难测,又喜怒无常,情绪来得快又去得疾,他只顺着她那话,哑声狐疑轻问道,“有甚么?”
“许多年轻貌美的宫女,各宫的,还有南烟那妹子——南栎……”霍长歌悄声凑在他耳畔,罕见得面上现出一抹难为情,蚊讷似得支吾道,“没穿衣服……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谢昭宁:“……?!!!”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这红墙青瓦围着的深宫中,日子到底清寂,难免有宫女太监忍不住情动御花园里野-合苟-且,他夜里巡防原也碰到过不止一次了,霍长歌纵使说得再含混,他也是能明白的……
霍长歌眼瞅着她一语将谢昭宁说到面红耳赤转过了头,眼神直愣愣得杵地上,哽着喉头动了动,灼痕似的红霞顺着他后勃颈一路往衣领之下蔓延着,托在她膝弯儿下的手都僵硬了,她忍不住“噗嗤”一声闷在他颈窝止不住地笑。
这事儿原是她胡诌拼凑的,南烟若是要见五皇子,原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白日里只道一声要去探望她妹子,霍长歌总不会阻拦;
这分明是她自个儿起了要把五皇子推给前朝合谋的打算,又与连珣认识不深,只道南烟去一趟他偏院便神色有异一回,到底古怪,便入了夜欲往他宫里去探虚实,却不料正巧撞破他丑事。
只这话她若与谢昭宁明着说,怕谢昭宁只会更尴尬,遂“张冠李戴”了一番,却不料,他还是——
“你还笑!”谢昭宁不疑有他,恼羞成怒低斥霍长歌,背着她步履些微不稳得往前走,“这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
“那嫁了就能说了么?”霍长歌故意揶揄他,果不其然便将谢昭宁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谢昭宁:“……”
“你那兄弟,善攻心得紧,小宫女们那般花样纯真的年纪,哪里受得了嫡五皇子的撩拨?”
“他不定要了她们身子,还再与她们一个婕妤、美人之位的许诺,食髓知味下,谁还能不对他死心塌地的?届时他若要弑君,不过皇帝身边宫女一杯毒酒的事儿……”霍长歌晓得谢昭宁面皮薄,正事要紧,便不再逗弄他,却也毫不忌讳得直白将话与他点明了,隐去了前世五皇子夺位失败的结果,只夸大了他如今的势力与威胁,“你与连珣做了许久的兄弟,当真瞧不出他野心?”
“他背后姚家早已坐不住,前年便往西境程老侯爷军中送去过姚家嫡系的子侄,这事你原不知么?”
“知……”谢昭宁在霍长歌露骨的推断中,仍抑制不住得羞赧,红着耳尖蹙眉回她,“姚启顺从军西境,原也是陛下应允的……可这又与你此行有甚么干系呢?你,你莫不是——”
他似是隐约猜中了甚么,又惊愕偏头瞧她。
“我就晓得三哥哥聪明得紧。”霍长歌压低嗓子在他耳畔轻声笑,竟毫不避讳,理所当然道,“姚家早晚坐不住,前朝也要反,这原皆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可何时反、在哪儿反,若咱们不知,便被动得紧。”
“不若我往前朝去上一趟,促使他二人结了盟,推着此事合二为一早日以宫变的形势东窗事发了,不说便能免去无辜百姓再受如千秋宴那样的牵连,原咱们也能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