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哦。”
那罗延放心下来,笑得连牙龈都露出来。他不仅想要得自己的新衣裳,还念着干娘。
“干娘,你也要做两件新的,你好看啊。”
“好,我都听那罗延的。”
愿心尼姑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傻孩子,她都是出家人,穿那么好做什么?反正她都是穿着灰色的佛袍,一概没有艳丽的花纹,硬生生把她的容色掩盖住大半。
但她不想给那罗延丢脸。
那就一并做新的衣裳吧。
五月初九那一天,尼姑带着男孩走到大猪比奇的铺子门口。铺子已经开了,排队的顾客看到尼姑带着孩子这样奇怪的组合,孩子对她十分亲近,可偏生这个孩子竟然没有剃头。
所以男孩不是出家的沙弥。
莫非是尼姑的私生子?
嘻嘻,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好奇地问:“师太,你是来买香皂还是买红烧肉啊?”
红烧肉罐头好吃,邺城人都知道,尼姑被吸引过来买肉吃,也不意外。现在陛下推崇爱干净、勤洗手的生活作风,说这样能预防蛔虫病。
本来就销售火爆的香皂被抢得更厉害了,许多人家都养成了饭前洗手,饭后洗手的习惯。没钱人用草木灰,有钱人就用香皂。
大猪比奇的门槛几乎被顾客们踩扁,大家日日都想买这两种东西。
尼姑双手合十做佛礼,道:“贫尼不买东西,只是在这里等人。”
不买东西,你在这里挡路啊?
有脾气暴的刚想说话,就看到有几辆马车停在大猪比奇的门口。一辆车有四匹高头大马拉着,马儿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北地特产的宝马,这个规格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再瞅瞅车顶上的装饰,镶嵌着玉石,应当是贵族大公才用得起的。
这是……
众人寻思着是哪位贵人出行,只见马车一停,有奴仆下来,恭恭敬敬地把尼姑和男孩都扶上马车。
“卧槽,这是什么世道啊?”
“连尼姑都宁愿坐进去大官的宝马!”
“现在这些女人啊,她们拜金啊……”
同为女眷,张嫣与愿心尼姑坐同一辆马车,张嫣落下车帘,把外面的视线都屏蔽了。少女的眉眼清丽动人,她双手合十,道:“还请师太别拘束,我姓张,是阿瓘的九婶。师太唤我一声张娘子就好,我对佛学也很感兴趣。”
她对于愿心尼姑的过往可好奇得紧,萧靖跟她说了对尼姑的调查情况。此人就像是谜团一样,之前的行踪都查不到。
一个独身尼姑,怎么带着一个男孩在邺城单独生活?
她没有到外化缘,是谁在经济上供养她和孩子?
孩子没有剃度出家,跟她是什么关系呢?
是尼姑的私生子,还是……
张嫣的眸光闪了闪,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深挖下去可能会有惊喜哦。
愿心尼姑没有防备,只当这位是对佛学感兴趣的小妇人。也许别人成婚得早,所以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婶母辈的。
不得不说,佛祖催人向善,能学会一点佛学,仿佛人身上就沾染了几分佛性。
好多女眷都喜欢到寺庙上香拜佛。
善良是她们的代名词,这样的好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到底是不是真心向佛,就没有人知道了。
愿心尼姑是个虔诚的,有人愿意听,她自然愿意给人讲授经文。她谈到自己日常诵读的佛经、谈到自己以前生活的冯翊般若寺,她就是在那里剃度出家的。
张嫣的眼神一闪,神色向往地问:“师太是冯翊郡的人,那里的风光好吗?可有什么名山大川?”
尼姑说到自己的家乡,表情非常怀念。她恬然地笑了笑,道:“冯翊没有大山,倒是有很多水。洛水、渭水都在冯翊交流而过,再自西而东融入黄河,景象十分壮观。”
单独说冯翊在哪里,张嫣对于南北朝地理不太懂。再加上历朝历代的州县地名更改,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但说到三河交汇处,她大概知道这个地理位置是在什么地方。
在高齐的西边。
唔,三河交汇的冯翊距离她曾经生活过的西汉长安,大概是一天的路程,如果快马不停歇地跑,从早上出发,到傍晚就可以到达。
这块地盘,现在可不属于北齐,而是属于西魏。
愿心一个外国尼姑,是怎么来到高齐的呢?
张嫣敢笃定,其中必定有巨大的秘密!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怕引起别人的警惕。她随意闲谈起来,但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见地,让愿心尼姑都佩服极了。
愿心尼姑抱着那罗延向东而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她自认为眼界超过寻常闺秀,没想到这位张娘子丝毫不弱于她。
她自愧不如:“张娘子不仅擅于算数,还略懂天文地理。”
“哪里哪里,师太谬赞了。”张嫣怪不好意思的,她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还学了大半高中课程。
等马车去到庄子,那罗延和阿瓘坐一辆车,萧靖和小蠕蠕坐一辆车,都陆续从车上下来。那罗延之前就认识了人家的九叔,这回见到人,立刻就喊得响亮:“九叔你好——”
“那罗延好啊。”萧靖牵着小蠕蠕,让闺女喊人,“喊哥哥,这位是普六茹哥哥。”
小蠕蠕是个有礼貌的,她嫩生生地喊:“普六茹哥哥,我唤作高茹。”
这个丫头最近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巴不得别人都这样喊她。
“高茹妹妹也好。”
那罗延第一次认识到阿瓘的小妹妹,往日里总听他挂在嘴边,今日才能够相见。还别说,阿瓘的妹妹长得可可爱爱,就是……
高茹妹妹不像阿瓘,反倒有几分像阿瓘的九叔。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神态就跟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
“莫非高茹是九叔的女儿?”
“也不是不可能。”
那罗延从小在街头听了一肚子偷鸡摸狗的八卦,脑补能力也是很强的。他看到阿瓘的九婶跟干娘在说话,女子的脸很稚嫩,但已经挽着妇人的发髻,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什么威胁力。
他顿时就没有防备,打招呼道:“九婶你好。”
张嫣微微颔首:“普六茹公子,你好。”
她对于孩子们去采枇杷的活动,觉得没什么吸引力。农历五月的天有多晒啊,她宁愿躲在草棚里,戴着遮阳帽,跟尼姑在聊天。
阿瓘会爬树,他从枝头摘下来的果子,轻轻放到身后的背篓,一个都没有压坏。而那罗延的动作慢了一点,一不小心,树皮就把他身上的玉佩穗子磨断了。
男孩怪不好意思地跑回来,脸红红地问有没有粗点的线。
“九婶,不用丝的,弄个绳儿就行。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玉佩,我想要时刻带着。”
“成,我问管事去要。”
张嫣接过那罗延的玉佩,打量着玉佩的孔,让人配了一根粗细正好的红线穿过。,玉是好玉,上面刻着一头老虎的模样,她趁孩子不经意,瞄到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杨”字。
姓杨的?
是父亲姓杨,还是母亲姓杨?
等中午午睡的时候,她跟萧靖两人独处,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她趴在萧靖的身上,有话要跟他说。
“舅舅,我发现了一个事情!”
“尼姑是西魏人,却偏带着孩子来高齐。我让小蠕蠕问那罗延,那罗延说他从小生活在邺城。那罗延身上有一块玉佩,雕刻着猛虎,背后有一个杨字。”
“朝中可有哪位大人是姓杨的?莫非就是那罗延的生父?”
萧靖听着老婆吧嗒吧嗒地讲着,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当今朝廷要说姓杨的大官,最有头脸的,就是太子少傅杨愔,爵位阳夏县男。
杨愔这个人有才华,以后会被高洋封为宰相,又把太原长公主(原东魏孝静皇后)嫁给他。
但是初见面的时候,那罗延说自己姓普六茹,不似作伪。
是他真的觉得自己姓普六茹。
这个孩子到底是鲜卑人还是汉人?是鲜卑化的汉人,还是汉化的鲜卑人?
萧靖念念叨叨着:“普六茹、杨氏、普六茹、杨氏……对了,嫣儿你说玉佩雕刻的是老虎?”
张嫣记得清清楚楚:“对啊。”
“卧槽槽槽槽——”
萧靖一把将张嫣推开,倒吸了一口大气,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他终于想起那罗延的身份,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那罗延的生父确实姓杨,不是杨愔,却是西魏的杨忠。杨忠,字揜于,在鲜卑语就是猛虎的意思。这位兄弟比打老虎的武松还厉害,他左手抱住老虎,右手把老虎的舌头从嘴里拔断,宇文泰很欣赏杨忠勇武,就赐字揜于。”
张嫣不知道武松是谁,但不妨碍她理解到杨忠是个武力值很强的人。
她竖起耳朵:“然后呢?”
萧靖的眼神流露出向往,继续讲着:“杨忠被赐鲜卑姓氏普六茹,他生了个儿子,叫做杨坚。杨坚长大后娶了独孤信的小女儿,传说独孤天下,独孤家的女人都是当皇后的。独孤信的长女当了北周皇后,四女是唐高祖追封的皇后,最小的独孤伽罗是隋朝的皇后。”
末了他还加一句:“只恨独孤信长得那么帅,但是人在西魏,无缘得见啊。”
张嫣:???
感情你这个狗男人不是想见独孤信,是想见人家的好几个闺女吧。
女子的闺名何等隐秘啊,你居然连人家小女儿叫什么都知道?
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出轨了!
张嫣气得都手都抖了,骑在这个狗男人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来,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我打死你这个负心汉!我叫你娶独孤伽罗当皇后,我打你啊!”
萧靖哭笑不得:“你啊……”
他抱着自家这个宝贝,哄她:“我才不娶独孤氏,她凶巴巴的,管了杨坚大半辈子,把隋文帝都气得离家出走。还是我家的嫣儿最好,人温柔体贴,史书肯定说你是个贤后。”
张嫣觉得这话听着顺耳:“史书上真的说我比独孤氏好?”
萧靖很认真地骗她:“当然。”
他想起独孤伽罗和杨坚的故事,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两个人好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却分道扬镳。
狗男人靠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