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心思一动,想到了一个在那两件卷宗里看过的细节,“清音散可是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正在听审的众人都有些惊讶,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到毒药味道的问题。
岳湎赞赏地看了顾念一眼,“第一代的清音散,确实有些异味,所以需要用其它饮食比如酒的味道盖住。”
这就对了,顾念点了点头,了然大师喝的茶,吴魁和陈絯喝的酒,应该都是用来遮掩毒药的味道的。
众人听完,也微微放下心来,这样看来,这种毒药也并不是毫无破绽。
“你说第一代有些异味,那现在呢?”年深敏锐地追问,他在那个放泉水的执壶里,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
岳湎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现在的第二代,几乎已经可以做到无色无味。”
众人:!!!
那这种毒药岂不是防不胜防?太可怕了!
“如你所说,除下毒之人以外,此毒岂不是天下无人可以察觉?”
“那倒也不至于,”岳湎微微一笑,“天下之毒,相生相克,清音散虽然无色,遇到仙叶葵汁却会变为靛青色。”
顾念不禁想起了他用银针探查楚娘喉内的情形,他当时难道并不是单纯的用银针试毒,而是在针尖涂了其它东西?
斋堂两边旁听的众人,心情可谓一波三折,听到岳湎说此毒可验,才放下心来。年深也将问询的话题拉了回来,“你发现中书舍和积福寺发生的命案可能与你卖出去的清音散有关,之后呢?”
“我怕事情闹大,查到自己的身上,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
“你不是说暗市是匿名交易的么?”
岳湎叹了口气,“我那时初入暗市,不懂规矩,在暗市留下了真名和信息,所以真有心查的话,只要给暗市一笔钱,很容易顺藤摸瓜,查到我的身份。
幸好买清音散的那人做事稳妥,没留下任何线索,之后一直风平浪静的。清音散也因此在暗市被奉为了天下至毒。
不过,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敢继续卖这种毒药,直到上个月底……”
说到这里,岳湎狠狠咬了下嘴唇,“有人透过暗市的人找到我,说想买一种天下最厉害的最好根本检验不出的毒药,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我当时拒绝了。”
“对方透过暗市,一直加价。
我那时急需一大笔钱,就破例同意为他定制清音散。但是经过之前那件事,这次我加了一个额外条件,我需要知道购买者的身份。否则只有对方知道我的身份,太不安全了。
对方权衡之后同意了。
他就是徐卯。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埋头赶制清音散,没想到,后来却出了意外。”岳湎瞳孔微缩,骤然闪过刻骨的恨意。
众人:???
顾念提笔在纸上写下【楚娘】两个字,往年深那边递了递。
岳湎杀徐卯是因为楚娘?看到那两个字,年深露出疑惑的神色,忍不住抬眼看向顾念。
顾念轻轻点了点头,又写了三个字,【男朋友】。
如果他猜得没错,岳湎就是楚娘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他之前疏忽了,确定楚娘被万良所杀之后,以为这件事跟‘楚娘的客人’有关,便没有再继续追查男朋友的线索。
在现场调查时,也完全没把男朋友往十一郎这边想,现在想来,岳湎就在桃花阁,自然与楚娘日日都能相见。春花当时也说过,楚娘房间出入比较多的人里面,就有负责修剪花枝的小厮。
他当时给楚娘盖上手帕,应该就是不忍心看到爱人的死状。
岳湎说的需要一大笔钱的事情,应该就是想筹钱给楚娘赎身。
按照时间点来看,那时正是楚娘对长安心灰意冷想要离开的时候,两人很可能商量过后,就各自去筹钱了。
楚娘选择私下接那些贵人的邀约过府,后来听到徐卯的秘密,心急到甚至不惜为钱要挟徐卯,岳湎则再次动用了毒郎君的身份筹钱。
仿佛冥冥中注定一样,徐卯因为刺杀镇东侯的计划,同时‘遇到’了这对恋人。他为了保证刺杀计划的顺利实施杀楚娘灭口,却也因为害死楚娘而触动了岳湎的杀机,彻底葬送了自己筹谋良久的计划。
年深看向岳湎,“你所说的意外,是指三月初八那晚,桃花阁都知楚娘被人杀害的事么?”
为了让其它人听明白,年深特意点明了楚娘的身份。
乍然听到楚娘的名字,岳湎眸子里闪过丝悲恸之色,默默闭上了眼睛,几息过后,才平复了情绪,缓缓睁开,“楚娘和我两情相悦,她甚至不嫌弃我小厮的身份,愿意赎身之后跟我远走高飞。”
“你杀徐卯,是因为他派万良杀了楚娘?”
“没错,”岳湎眸色陡然转冷,“楚娘跟我提起过,她不小心在徐府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没过几天,她就被杀了。所以当时我就知道,她肯定是被徐卯派人灭了口。”
第55章
“你既然知道,当时为何不说?”
“我说了有用么?你会相信一个在桃花阁种花的小厮的话么?
你会为了一个平康坊都知的死去抓捕当朝宰相么?”
岳湎的目光一一扫过马涼、梁为论、任道渺等人,几人目光飘忽,没有一个敢在那种质问中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年深身上,唇边泛起冷笑,眼底却是无尽的绝望,“看看万年县准备拉着那个偷儿屈打成招的模样就知道,我说了是什么下场。
既然你们这些当官的靠不住,那我不如就靠自己。”
“你说了我不会信,但我会去查证。”满堂寂静中,年深回视他,目光坦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可能在攀咬诬陷,他也可能会说谎推脱,所以才需要衙门和大理寺。”
岳湎怔了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说他是杀害楚娘的凶手,可有证据?”
“我当时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听说了楚娘是因为索要五千缗钱财才被杀,” 岳湎摇了摇头,气势上弱了一截,“我那些日子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浑浑噩噩,直到几天之后,徐卯透过暗市联系我要取货。
他突然提到个跟你之前类似的问题,既然这毒药无色透明,又不会立即发作,他如何能确认自己买到的不是假货?
另外,他也更担心我将他购买清音散的事情泄露出去,声称我如果能给他一个确保不出问题的方案,他愿意把价钱再提高两倍。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他杀楚娘,不是出不起钱,只是单纯的想要保守秘密。
而且,不光是楚娘,我把毒药给出去之后,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们两个贱籍之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蝼蚁。
从他答应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开始,在他眼里,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岳湎眼内泛起冰冷的杀意,“我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就算死,也要亲手杀了他,为楚娘报仇,我要让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他,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于是,我便顺势装作肯为钱卖命的模样,告诉他此毒有种独门秘法,使用时不但可以无色透明,甚至可以做到无味。
只是这方法天下只有我一人知晓,须得我亲自动手。
他大概正在考虑拿到毒药后灭口的方法,听到我的提议便欣然同意。反正到时候消息一出,我也会知道清凉观毒杀一事是他所为,不如在杀我之前,再最后利用一下,帮他最大程度的博取毒杀行动的成功。
鉴于我才是动手的那个人,他便告诉了我计划里跟我相关的部分。
他当时早已经买通了清凉观负责后厨的清尘道人,在后厨提前安排进了一个满脸疥疮的小道,因为容貌丑陋,不爱说话,所以大家都避着他。
半个月前,清尘给那个小道士找到一包灵药‘治’好了疥疮,我就在那时顺理成章地顶替了这个小道的身份。
等到斋醮前几日有了具体的安排后,我便精心选择了这个送水的机会。
前天我特意跟他碰了一面,告诉他我的计划,他果然非常满意。然后在今天,” 岳湎脸上露出得偿所愿的畅快笑容,“我亲手把毒下到他的杯里,欣赏到了他由欣喜若狂到梦碎当场的模样。”
杜泠听到他说出清尘道人的名字,立刻转身跑出去抓人。
“楚娘,你在天有灵,也终于可以安息了。”岳湎仰头看向屋顶,眼泪汩汩而出,洇湿了身上道袍的衣领,“可惜我跳崖不成,奈何桥上,你且再等我一等。”
斋堂内的众人听完,俱都沉默了,徐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他希望事情万无一失,千挑万选,却在暗市里准确地把自己的仇人挑了回来,他以为可以随手抹去的蝼蚁,却能在最后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年深悬在膝前的左手紧握成拳,喉头微颤,或许他当初能把追查到底的态度摆得更明确的话,岳湎就不会如此偏激,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顾念也暗自叹了口气,徐卯认为吕青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隐忍二十五年就为刺杀吕青。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才派人杀了楚娘,没想到却因此也为自己埋下祸根。
岳湎因为情人被杀,心如死灰,又察觉到徐卯的杀意,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便索性放开手脚,决定为楚娘报仇,玉石俱焚。
最后徐卯所有筹谋功亏一篑,灰飞烟灭,自己也死在了岳湎的手上。这……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满堂静默中,年深皱了皱眉,提出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徐卯选择在清凉观动手的理由?”
既然能买通一个后厨的道士,就能买通另一个地方的人吧?为什么偏偏是清凉观?
岳湎诧异地看向年深,像是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这点,他顿了顿才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跟下毒无关的事情,他根本就不会跟我多说。”
“你们两个,可知道什么?”年深敏锐地发现后面那两个徐卯的护卫似乎紧张得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那两人身体抖如筛糠,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不知。”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萧云铠冷哼一声,将指骨捏得噼啪作响,拎住一个人的衣领,“识相的就赶紧说,省得受顿皮肉之苦!”
“小的真的不知。”
马涼凉凉地道,“嘴硬的,拉下去打一顿就好了。”
两个金吾卫立刻上去拖人,眼见着就要把人拖出斋堂,金吾卫拖的那人突然一咬牙根,服毒自尽了。
萧云铠拖的那个见状也要去咬,却慢了一步,直接被萧云铠卸掉下巴,取出了毒药。
“我说,我说。”一帮他把下巴推回去,那人疼得涕泪横流,立刻崩溃大喊。
“说。”萧云铠一脚把人踹回到斋堂正中。
那人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具体为什么,小的确实不知,但小的觉得可能是因为退路。”
“退路?”
“相……徐卯曾经告诉我们,缥缈峰北面悬崖下方十几丈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凹进去的平台,他已经事先派人在平台上方架了一张大网。借着山间常年积聚的雾气,从崖顶根本看不到那张网。
今日之事,无论成与不成,到时候只要我们带着他从北面正中间那四根柱子的位置跳下悬崖,就可被大网安全地兜住,然后从平台那里留好的绳梯攀爬下山,逃之夭夭。”
众人:…………
跳崖诈死,倒真是个完美脱身方案。如果不是岳湎,徐卯的这个计划不说天衣无缝,至少也极其缜密了。
跳崖,岳湎刚才不也是要跳崖吗?但是好像不是正中。顾念默默回忆了下,那排栏杆少说也有百来根,岳湎刚才跳的位置在第七八根左右。
假的位置?他后背一凉,难道这就是徐卯为岳湎准备的灭口方式?
“原来如此。”岳湎喃喃低语,脸上浮起丝嘲弄地笑意,倒是毫不意外的样子。
“冥冥中自有天意!” 一片安静中,尚书左丞任道渺突然捋着胡子开口, “徐卯如此苦心积虑,筹谋良久,侯爷却依然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果然是洪福齐天,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