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钱,一文钱能买半刀了好吧?
对面的书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满脸认真的朝顾念伸出了手。
算了,反正只有一文。顾念无奈,只得摸出一文钱递给了那个书生,书生珍惜地把那文钱攥在掌心,彬彬有礼地跟顾念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顾念再往书生那边看,发现他们手边放着的那沓东西特别眼熟,这些人居然在用草纸写诗?
顾念:!!!!!
不对,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小郎君,他们在用的是不是草纸?”井生给顾念端了块新的樱桃饆饠过来,见顾念在看‘隔壁’,也跟着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顾念连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看来今天回去的时候得去孙家一趟。
因为这件事,回程顾念特意让车夫将车先拐去了通义坊,秦染正好也想看看纸张,两人便让顾夫人他们在车上稍待,一同下了车。
孙家卖纸的铺子开在纸坊最西边,顾念他们上次是从东边过来的,所以没看到铺子。
现在一看,孙家的铺子果然气派,光是门脸就有他们家药肆两个大。
两人刚下车,就看到几个书生每人抱着一摞草纸,喜气洋洋地走出纸铺的大门。
顾念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拽着秦染就往纸铺面里面走。
进到铺内,人更多了,销售状况异常火爆,许多书生模样的人正挤在柜台前,争先恐后地跟伙计交代,
“寒门纸,给我两刀寒门纸。”
“我要四刀。”
“哎哎哎,不要挤,我先来的。”
还有些手脚比较慢或者讲究斯文或者爱面子不愿与人争抢的,便都站在周围默默等着。
然而,柜台里的伙计搬出来的,明明就是草纸。
草纸怎么变成寒门纸了,顾念一脑门的问号。
纸铺两边摆着店内各种纸的纸样,为了展示书写用墨的效果,就直接把售价写在了纸上,出样的草纸上,赫然写着【二十五文钱一刀】的字样。
怎么这么贵?顾念的脑袋‘嗡’地一下,顿时有些发疼,孙芷兰不是说草纸的成本一刀不到两文钱吗?卖个两三文的能回本也就算了,怎么一下子卖这么贵?
难怪刚才在江边那个书生跟他要一文钱,他还以为对方坐地起价,其实人家老实得很,一刀是二十五张,核算下来,确实是一文钱一张。
这个时候,恰好孙昭带着两个伙计又搬了两大摞草纸进来,有些原本没挤到柜台附近的书生,立刻转而围向了刚进门的两人。
“不要挤,大家不要挤,放心,我们纸坊的寒门纸备货很充足,大家都买得到。”孙昭急忙高举双手,安抚那些书生。
得到他这句话,众人这才略微放心了,围挤伙计的人群也略略松散了些。
见局面得到控制,孙昭刚长舒口气,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发现是顾念,不禁有些惊喜,“顾司直,你怎么来了?”
“刚从曲江回来,正好我阿舅要买纸,就顺道过来看看。”
“来得好,来得好,你那个寒门纸,现在卖得特别好。”孙昭满面笑容地跟他报喜。
顾念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满脸为难,“我正要找你说这个事情,这个纸的价格,是不是定错了?”
二十五文一刀,这也太贵了吧?
“怎么定错了?”没等顾念把话说完,旁边一个书生就跳了出来,横眉立目地对着他道,“顾念,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旁边听着你们说话呢,怎么,一看到纸卖得好就想涨价?”
乍然被人喊出名字,顾念不禁怔了怔,之后才恍然回想起来,这人是原主以前书院的‘同学’,曾经挨过原主的欺负,上次在桃花阁还见过一次,当时当众喊破他和年深等人身份,想为难他的,也是此人。
“涨价?为什么要涨价?”一听那人喊着寒门纸要涨价,一堆书生立刻着急地围拢过来。
见他们气势汹汹地模样,原本还在专心看纸的秦染发现势头不对,下意识地就踏前半步,将外甥护在了自己身后。
顾念把秦染往人少的纸张架两边推了推,示意他去安心选纸,这边自己摆得平。秦染迟疑了下,还是没动步,跟孙昭一左一右,把顾念护在了中间。
顾念叹了口气,对着那个原来的‘同学’想要解释,“你误会了,我没说要涨价。”
“你别不想承认,我刚才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店主一跟你说寒门纸卖得好,你就立刻说纸的价格定错了。”
“没错没错,我也听到了。”书生身边的另外一个人附和。
那书生挽了挽袖子,义正言辞地道,“我告诉你,大家同属寒门,你做人心可别太黑了!!!”
“就是,怎么能一看卖得好就涨价呢?”
“见利忘义!”
“你要是涨价简直是不给我们这些寒门士子一点活路!”
那人一带节奏,顾念立刻变成众矢之的,一堆书生群情激愤,纷纷义愤填膺地斥责他唯利是图,见钱眼开。
好端端地,就被这些书生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顾念也生气了,他怒极反笑,“行行行,价格错就错吧,从今之后,这纸的价格就按现在这样,将错就错,可以了吧?”
听他承诺不再变动价格,书生们这才放了心。
最开始那位也递给顾念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转身加入了购买大军。
孙昭怕再惹麻烦,就把顾念和秦染带进了孙家的中堂稍坐。
顾念这才有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孙昭把草纸定价为二十五文钱一刀,不是因为想赚钱,而是出于保护自己生意的目的。
孙家纸铺是专门售卖各种书画印版之类的纸张的,目前铺子里最便宜的一种纸张,零售价格也要一百文一刀,假使孙昭真的将草纸定为三文五文左右的价格,那他们孙家纸铺绝大部分‘低价纸’的生意全部都会被草纸抢走。
别说他自己肉疼接受不了,其它纸铺恐怕也会过来丢石头骂人的,到时候他们孙家纸坊还怎么抬头做人?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把这种纸的价格定在了二十五文。
他认为,这样的话,至少追求书写舒适度和效果的人在对比过后,还是会去选择原来百文一刀的纸,毕竟草纸虽然便宜,但书写效果还是逊色于其它纸张的。
听说这种纸是顾念建议孙昭做的,秦染有些意外,不过他生性比较安静,基本只是听着,并不多言。
顾念困惑地皱了皱眉,“那草纸又是怎么变成寒门纸的?”
“实不相瞒,毕竟是顺带着帮忙卖的,所以就像刚才两位看到的,草纸的出样也是摆在角落不太起眼的位置的。
但是我实在还是低估了价格便宜带来的影响力。”孙昭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最早是两个来买纸抄书的书生算完纸的用量之后,发现带的钱差了大约五十文,然后正巧看到了摆在角落里的草纸。
两人一合计,就买了草纸回去。结果他们觉得这种纸的书写效果也能接受,而且物美价廉,原本只能抄一本书的纸变成了四本的量,他们能抄写保存的书就大大增加了。
于是,那些寒门士子闻风而来,都开始抢购这种纸,就连纸的名字,也被他们自顾自的改成了寒门纸,意思是专供清贫志长的寒门子弟所用。”
顾念:………………
这个时代的书金贵,一是因为前代流传下来的书籍基本都是手写本,不但数量稀少,而且保存困难。只有少数的门阀世家才有能力经历战乱和各种灾害后还能将它们保留至今,相对的,也就只有这家人家的子弟才能享受到这些珍贵的书籍资源。
那些不愁钱的商贾富户,即便不嫌书的价格高,能在市面上买到的书也极为有限,因为绝大部分书的资源都垄断在这些门阀世家手里,无论花多高的价额都买不到。
二是纸张价格昂贵,书的印制成本贵。虽然已经出现了雕版印刷技术,但印制范围大多还在佛经之类的范畴,即便是市面上流传极广的那些开蒙类书籍,印制成册之后,纸张和印制成本加在一起,依旧是许多书生无法承受的价格。
所以他们大多都会选择更为便宜的方式,自己买纸抄书。
现在孙家纸纸铺出现了一种价格低廉的纸,对这些需要靠抄书才能艰难获取一定文化资源的书生来说,不啻于天降福音,因而也立刻受到了这些寒门士子的追捧。
他们会那么着急的挤在外堂里抢购,潜意识里其实也是觉得这种纸的价格很可能‘错’了,或者昙花一现的只有一批,那么现在抢到必然就是赚到。
想拿到一本书有多难,一直在搜罗各种医方古籍的秦染自然也深有体会,感慨地点头道,“贫苦士子可以多存些书,你也多了门生意,如此说来岂不是挺好的,两全其美?”
“可是,这纸并不是用来写字的啊。”顾念白皙的小脸痛苦地皱成了包子样。
不是用来写字的?孙昭跟秦染顿时满脸困惑。
等听顾念解释完草纸的真正用途,孙昭跟秦染不禁都愣住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骄奢淫逸还是该夸他聪明过人。
“顾司直,我觉得咱们还是就像你刚才说的,将错就错吧。”孙昭呆坐半晌,唇角抽搐了下,露出丝苦笑。
纸张在书生心中最为清贵,要是他们现在告诉外面那些人这纸是做什么用的,那些书生还不得掀翻了天,恐怕明天半个长安都会贴满大骂他们折辱斯文的文章。
顾念:…………
“那要不要把价格再降下来一些?”顾念犹豫地道。这会儿他的气已经消了,再想想那些书生着急的原因,又不免有些心软。
“使不得使不得。”孙昭连连摆手,“现在这个价格都这么好卖,再降的话那还得了?到时咱们是卖得好了,但别的纸铺怎么办,简直就是在砸别人饭碗了,全长安的纸铺肯定要来找咱们拼命。”
寒门纸的销售已经占了孙家纸铺太多的人力,顾念自然不能让孙昭白忙活,最后两人一商量,今后售出所得四六分账,孙家拿四,顾念拿六。
就这样,顾念又意外的多了一门生意。
走出孙家的时候,秦染也拎了两沓纸,在顾念的坚持下,秦染拿走的是孙昭店内的宣纸。
“阿舅,你也要抄书?”顾念从秦染手里分过一沓纸拎着。
“嗯,你拿来的那本百毒谱包罗万象,我近日研读,颇有所得,就想先都记录下来……”秦染一路上都想跟顾念说百毒谱的事,奈何之前顾夫人在场,他一提到这本让他‘走火入魔’的书,顾夫人就会瞪过来,用目光让他‘闭嘴’,把秦染憋得够呛,这会儿才终于能够一吐为快。
顾念也知道他憋坏了,便乖巧地听他倾泄感慨。
胸臆抒发完毕,秦染终于舒服了,“对了,你上次说,给你这本书的人现在就在大理寺监狱?”
“嗯。”
“那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有些药理之事,我想当面跟他讨教。”秦染期待地问。
去探监?顾念犹豫了下,“阿舅,这个可能会有点不太方便。”
岳湎的案子复杂,还涉及到吕青,之前年深给柔娘她们写条子探望就已经是破例,如果只是为探讨药理,恐怕会让年深难做的吧?
见他为难,秦染不禁也叹了口气,不死心地走了两步之后,他突然又冒出个主意,“阿满,那你们大理寺监狱近来还招狱卒吗?”
顾念:…………
不是吧,就为了见岳湎,你还打算去大理寺监狱‘打工’?
折腾大半天,众人也都饿了,眼见着马车路过延寿坊,又多了门生意的顾念大手一挥,决定带大家去尝尝长安城内的第一名菜百花寻香炙。
玳瑁和玛瑙一听,顿时乐得笑开了花。
不巧的是,春浅楼今天生意太好,差不多所有的房间都满了。
顾念跟着叶九思出入数次,又是云霞饮的‘掌柜’,春浅楼的掌柜自是认识他,最后总算是辗转在二楼调出个房间来,没扫大家的兴。
除了百花寻香炙,顾念又点了几个自己平时喜欢吃的菜,然后又让顾夫人和秦染等人点了一堆,直到伙计提醒他们量有点多了才作罢。
春梅和井生从来没在这种酒楼的主桌坐过,一时间有些忐忑,习惯性地总想着站起来帮忙打下手,倒是春浅楼的伙计见多识广,本着来者是客的态度,对两人也丝毫没有轻慢之态。春梅和井生略略安心,后来又被顾夫人和顾念安抚了好几次,总算是坐住了。
春浅楼的菜色确实好,色香味俱佳,顾夫人一动筷子,一大家子人便都迫不及待地开动了。
半碗驼蹄羹,几片烤肉下肚,顾念的胃里才算踏实了些。
中午吃得有点素,他便捡了几块比较肥的五花放上了烤炉,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油脂香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