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道上人影憧憧,顾念跟在杜泠后面,沿着步道缓步而行,等走到殿前,早就黑压压的站满了人。
想想也就明白年深为什么不等他们了,以年深的官阶等级,跟他们这些平常都不用上朝的小吏,站位根本不可能在同一片区域。
他们站得太远,想看见中间穿龙袍的那位都难,与其说是上朝,还不如说是出早操罚站。
周围那些陌生的脸孔表情大多是忐忑或麻木,眼神枯槁,几乎没有几个人带着欣喜之色,这样死气沉沉的队伍,完全不像参加新皇的登基大典,反而更像是送别旧朝的葬礼。
好不容易站到所有人到齐,人群却开始朝外移动,等听到里面的人说要去跟新皇祭祀天地,顾念不禁眼前一黑,陆昊他们这些家伙,做事到底有没有点规划?
既然要先去皇城那边祭拜,为什么还要大老远地绕路跑到大明宫来集合?
走了小半个时辰,大部队才艰难地移动到位,吕青在遥远的前方祭祀天地,熬了一夜的顾念站在大后方,在礼乐钟鼓声中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泠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他该跟着众人走了。
顾念怅然惊醒,抬头看了眼天色,有些担心墨青他们那边的进度。没有手机真的太不方便了,也不知道阿舅和墨青那边都各自进行得如何。
走了大半天,顾念却发现他们又绕回了含元殿!
顾念:………………
这个流程到底是哪个变态设计的?
酷日当头,他们又晒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百官朝拜环节。
宦官宣读的登基诏书听得顾念头大,最后只记住国号被改为了‘乾’。
从这个时刻开始,大梁正式成为了过去式。
看着含元殿背后壮阔的远山流云,顾念有那么一瞬间的唏嘘和感慨,仿佛感觉到历史的车轮正在从自己脸上碾过,滚滚而去。
数百年后,时间终会将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压扁在书页之间,变成几笔轻描淡写的背景,微末而无声。
宫门大开,各国使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涌进来,轮流朝贺。
顾念他们就跟烘托环境的人形立牌似的,没有任何跟那些使节接触的必要,却完全不许离开,只能僵硬地站在两边,旁观着万国来朝的盛况。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之前就已经开始锻炼身体,否则这登基大典真不是一般身体素质受得起的,万一当着各国使节的面昏倒,那可就太丢脸了。
好容易熬到日薄西山,终于到了晚宴时分。
顾念正在后排茫茫坐席中寻找自己的座位,叶九思派人过来将他领走了。借着今晚万国大宴掌席的‘需要’,小世子堂而皇之的将他安排到了自己后方的席位上。
“这里位置好。”小世子对顾念做口型,眨了眨眼睛。他前面,就是申国公。从顾念的角度,只能看到国公挺直的腰背和华丽的顶冠。
顾念知道这是叶九思的好意,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
一坐下,他酸疼的腿脚就立刻发出了抗议,顾念默默揉着大腿安抚自己的身体,再坚持一下,等今晚结束就带你去泡温泉。
这个位置的视角比顾念原本的简直好了上百倍,甚至还能俯视到底下大半天没见的年深。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目光交汇之间,顾念惦记着墨青的状况,连忙用眼神‘询问’。
年深微微颌首,没有比出成功的手势,却也示意他‘不必担心’。
也就是说,那对母子暂时还在这座皇宫里。顾念眼皮微垂,深吸口气,紧张地看向脚下,但愿待会儿一切顺利。
鼓乐声起,百花宴精致的菜色被侍女们流水般地端了上来,这场折腾了他们将近一个星期的万国大宴,终于缓缓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说:
顾念[默念]:一切顺利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备注:1、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隔仗炉光出,浮霜烟气翻。飘飘萦内殿,漠漠澹前轩。圣日开如捧,卿云近欲浑。轮囷洒宫阙,萧索散乾坤。愿倚天风便,披香奉至尊。-----唐崔立之 《南至隔仗望含元殿香炉》
第80章
顾念正在担心间,殿内戛玉鸣金的曲声稍歇,广场那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他心头一颤,抬眼望去,只见马蹄纷沓,七八百匹高头骏马,披挂着绚丽华美的璎珞和漂亮的战甲,昂首扬尾地走进了殿前那片辽阔的广场。
骏马旁边皆是披坚执锐腰挎千牛刀的锦衣华卫,俨然是一队华丽的骑兵仪仗队,气势卓然。
如果说后世绣春刀随着锦衣卫一起盛名远扬,那在这个时代,千牛卫手中脱胎自皇帝随身御刀的千牛刀便是独领风骚的存在。
鼓乐声响,现场奏起气势恢宏的破阵乐。
铿锵的鼓点间,千牛卫翻身上马,长刀出鞘,锋刃如雪,战马愤蹄嘶鸣。
霎时间,眼前仿佛就化作了战场,千蹄纷沓,声震如雷,杀气盈然。顾念他们身下的含元殿,仿佛都跟着他们冲阵厮杀的动作微微震颤起来。
根据昨天墨青所说的冷宫位置,在那里和宣阳坊的墨家之间连一条直线,顾念便猜测出了墨家地道在广场上通过的大概方位。
他不禁握紧了双拳,来回紧盯着那一线斜穿而过的区域,生怕哪匹马一个不小就踏在墨家工匠挖的地道上,将地面跺出个窟窿,那一切就都完了。
他正在紧张之间,有人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安抚道,“不用怕,花拳绣腿的表演而已。”
顾念转过头,这才发现旁边离他不远坐着的就是张闯。
显然,对方以为他这个文官被广场上千马齐嘶战意昂然的情形吓到了。
顾念也不好解释,点点头,感谢了对方的善意。
既然他在这里……顾念下意识地往张闯那排最前面看了看,那个坐在最前面正举杯与申国公对饮的中年男子,肯定就是安番侯了。
大梁原本的六方军侯,如果按照目前的实力强弱排序,大致就是镇东侯、镇北侯、镇西侯、镇南侯、安平侯、安番侯。
镇西、镇东、镇南三方军侯相互交好,在朝堂大事上一向也都是站在统一立场。
镇西侯的驻地在西北一带,原本是六方军侯中实力最强的,但自从六年前年云起战死沙场之后,镇西军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自此不说一落千丈,至少也是军心士气和元气大伤,再加上年深年纪尚幼小,爵位空悬,年风勇对林安心中有气,在许多事情上针锋相对,镇西军能得到粮草和各种资源也逐步锐减,实力也被削弱了不少,一下跌到了第三。
位于东边的镇东军,位置得天独厚,背靠东边海岸线的天然屏障,能来‘对线’的外敌极其有限,因而在六方军侯之中的压力最小,发展迅速。
镇西侯去世后,镇东军在此期间则逐渐积蓄实力,偶有小股海寇,也都被镇东侯系数剿灭,隐隐占据了六方军侯之中最强的位置。
镇北军在后世的东北一带,从地理位置来说,大本营的位置距离长安最远,原本是六方军侯中实力最差的那个,但由于之前得到林安的大力扶持,一跃而起,占据了第二的位置。
镇南军在后世的江浙一带,物产丰饶,镇南侯也没什么太大野心,稳扎稳打,不争不抢,一直跟在两个大哥后面埋头经营自己的小天地,稳稳坐在第四。
安平军在后世云南一带的位置,与镇北军斜线相对,距离长安同样路途遥远,十数年前起,就基本处于半失控状态。
安番军负责的区域在北边,处在镇西军和镇北军之间,占据的面积虽然看起来和别人差不多大,但大多是地广人稀的草原和沙漠,资源匮乏。原本还能仗着骑兵的优势士气彪悍压镇北军一头,但由于向来只埋头打突厥,懒得参与朝堂之上的争端,自然也得不到什么资源上的优待,现在反而落在了六方军侯里实力最弱的位置。
对于吕青的登基,六方军侯也态度各异。
顾忌着年深还在长安,镇西军那边明面上是支持镇东侯吕青登基的,但并没再派人过来,而是由年深全权代表。
镇南侯一直以镇东侯和镇西侯的意见为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是新皇支持派。
镇北侯与林安勾结,向来与镇东镇西镇南三边不和,二月长安兵变之后,便自称病重,闭门谢客,对于吕青登基称帝的事情不置可否。
安平侯是六方之中唯一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意见的,拒不承认吕青为帝,甚至还在十几天前兴兵,意欲讨伐。
距离最近的镇南侯就被派去阻挡安平侯,由于双方战火胶着,镇南侯坐镇西南无法脱身,便只能派使者携贺礼来长安朝贺新皇。
唯有安番侯,居然出人意料的现身长安,亲自从草原回来参加吕青的登基大典,个中意图,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安番侯此次回京城到底是真的只关心打突厥,对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太在意,还是明面上支持吕青,实则回来探听虚实另有图谋,各方耳目都异常关注。
原书顾念只读到一半,从他已读的部分来看,安番侯后期似乎还是流露出了想逐鹿中原的野心的,他手下曾有一支队伍与年深缠斗良久,着实令年深头疼了一番。
顾念现在也很头疼。
因为安番侯是他大哥的老板。
上次顾言回来虽然甚少提及军中的事情,但从言谈之中所透露出的状态来看,安番侯对顾言是极为信任与看重的,顾言也对安番侯很是敬慕。
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以后如果安番侯跟年深为敌,那岂不就是他大哥要与年深为敌?
在顾言心里,突厥与顾家是死仇,不灭不休的那种,劝他离开安番侯那边的可能性几乎约等于零。
顾念正在为顾言与年深目前几乎无解的局面而头痛,周围的乐声突然转为欢快的节奏,千牛卫翻身下马,广场上奔腾的肃杀气息也随之收敛,战马恍如听得懂乐曲般,开始随着音乐节拍踏动,一时间璎珞唰唰颤响,近千匹骏马随着乐曲整齐地摇首摆尾,仿佛在舞蹈,场面极为震撼。
众人惊讶间,数十个穿金带玉的侍者,抬着个彩绦装饰的巨大板床,放在了广场中央。
领头的那匹骏马倏然跃上,朝大殿当中的吕青作出臣服叩拜的姿态。
侍者们抬着板床送至阶下,高声齐贺:“恭祝陛下,辉耀日月,圣祚无疆!”
吕青哈哈大笑,当场命人赐酒,板床上的骏马伶俐地衔起酒杯,一饮而尽。
舞马衔杯?顾念长吸口气,当初在博物馆里看到舞马衔杯银壶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亲眼目睹到这一幕。
在舞马之后,上百名宫女在悠扬的曲声之中款款进殿,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和缓舒适的节拍里,宴会上的气氛逐渐松弛,众人也开始推杯换盏。
对于安番侯的现身,吕青还是极为开心的,一方面安番侯毕竟实力最弱,目前还没有与他争抢王座的实力,构不成威胁,另一方面来说,不用管安番侯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他能亲自出现在长安,明面上就已经是目前最支持吕青的一派了,对吕青登基后壮大声势颇有推波助澜的效果。
所以他的第二杯酒就赐给了安番侯。
顾念惦记着地下那边的进度,不时朝年深那边张望,吃得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一个汉化流利的胡人使节突然站了起来,言说听闻大亁勇士马球技术了得,他特意带了国内最好的一队球者,要与大亁的勇士比试一番,给大家助兴。
顾念挑了挑眉,无论哪个时代,总有这种用挑衅的方式在大家面前刷存在感的客人。
马球本就是骑兵中盛行的竞技项目,吕青也对自己的手下颇有信心,立即点了一队千牛卫出去,让他们陪客人玩玩。
此时天色已经暗,宫人们训练有素的在广场上燃起一圈巨烛,用障屏在三面架起‘矮墙’,圈出马球场地。
顾念原本也是看热闹的心态,但当他看到大亁这边用作球门的龙头柱被安置到了墨家地道途径的区域附近时,顿时涌起了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双方已经牵马步入球场,什么都来不及了。
线香点燃,欢呼声起,球手们拎起月杖,飞身上马,上半场比赛正式开始。
也不知道是由于对方有备而来,还是那队千牛卫徒有虚名,没过多久,大亁这边就被连进两球,接下来的时间,双方也一直在大亁的球门前纠缠不休。
胡人使节洋洋自得,吕青脸上的笑容却快要挂不住了。
顾念盯着那些在球门前争抢的球手,担心不是球,而是地下的那条通道。
突然,有个胡人与千牛卫抢球,两人双双摔倒,掉下马来。
席间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打马球落马可是非常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被马蹄踩踏致伤,甚至有人被踩踏丧命的。
幸好那两人都是身手利落之辈,就地翻滚了几圈,避开了马蹄的范围。
此时恰好线香燃尽,上半场比赛结束。
千牛卫和胡人球手们各自围住了自己落马的队友询问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