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地方,招待不周,两位多包涵。”男人用桌上的粗陶碗给顾念和年深各倒了杯水,大约是嫌桌上原本摊着的那两张纸碍事,抬手便要卷起来。
“不碍事,我们坐这边就好,阿婆抄到一半,别给她弄乱了。”顾念主动跟年深主动坐到了另一边。
“嗐,”男人嫌弃的皱了皱眉,满脸厌恶,“都是那个‘鹤圣人’搞出来的折腾人的玩意。”
“鹤圣人?”年深皱了皱眉,有些意外居然会听到这个名字。
当年收集的消息里,确实听说北地有个叫‘鹤圣人’的人物,非佛非道,却灵验异常,数度言中了许多‘大事’,在镇北侯和契丹人面前都很吃得开,年深一度怀疑此人的真实身份,觉得他可能是谁特意派到北地的。
可惜此人行踪不定,而且在镇北侯死了之后就突然仿佛人间蒸发似的,没了声息,他想追查,也无从查起。
“这人不是没消息了么,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顾念也想起了年深当初跟他说过的那个‘怀疑人‘名单,这位鹤圣人,就是其中之一。
“谁知道,去年闹瘟疫之后,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冒了出来,还跟方,”男人顿了顿,硬生生改了口,“方家的几位将军说,北地大疫,就是因为众人恶罪缠身,弄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积福经》,号称抄一遍可以免己身之罪,抄两遍可以免全家之罪,抄三遍可积福于门,若是不抄的话,数年之后,必定断子绝孙。”
男人越说,眼底的厌恶之色就越浓。
顾念不禁怔了怔,抄了的免罪积福,不抄的断子绝孙,这不就跟后世那种诅咒人连锁信一样吗,假托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人转发,末了再加一句不转就怎么怎么样的诅咒人的话,借着国人不喜欢晦气的心态赚流量。
当初他遇到转发这种类型消息的人,都是拉黑删除一条龙,直接将这人移出自己的朋友圈。
没想到,现在居然遇到了这种连锁信的古代版!
“他这么说没人信吧?”
“开始信的人也不多,”男人长叹口气,“但有的人去年抄了之后,说是今年家里的庄稼收成真的好了。我们家去年没抄,今年收成差得要命。我阿娘就着急了,硬是托人花钱买了经文和纸,开始抄经,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男人摸了摸碗壁,见凉了不少,便劝顾念和年深喝水,他自己那碗倒是没舍得喝,递给了小男孩,自己出去舀了碗凉水。
顾念一时有些无语,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干巴巴地道,“阿婆能识字也挺厉害的了。”
“嗐,识啥字,咱们家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男人端起碗咕噜噜喝了两大口, “说好听点是‘抄’,说难听点,不过是‘描’罢了,咱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积福经》写的是什么。”
“我能看看么?”年深看向桌面上那页‘经文’。
“当然。”男人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年深拿过那页经文扫了两眼,又递给顾念,顾念垂眸看去,只见上面净是些晦涩拗口的文字,开始他还以为像经书一样,可能是音译外来词,可再往下看,突然冒出来一个【去厄积福】,之后每隔几句,就穿插一句【去厄积福】,通张读完,除了那句【去厄积福】,全部意味不明,不知所谓。
什么鬼?就算编也编得用心点吧?当他在心里吐槽的时候,外面再次传来响动。这次倒的确是去邻居家买东西的阿婆回来了,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阿娘!”小男孩开心地扑上去,抱住了女人的大腿。
一家人便开始忙和晚饭,女人跟阿婆和面做饼子,年轻人用山蘑菇把野鸡和猪肉炖了满满一大罐。
顾念便趁机跟那个男人聊起了种大豆可以养地的事情,男人的反应就跟年深的料想一样,担心卖不出去。顾念便写了张采购合同,又给了他两千文钱,当作收购大豆的定金,跟他约定,明年以目前市面的大豆价格跟他购买,不单是他,他们整个村子,附近的乡里,有多少收多少,喜得男人差点跪下给他们磕头。
另顾念意外的是,那罐炖肉味道居然还不错,他就着热鸡汤足足吃了三大块粗面饼。年深虽然面色不显,却足足吃了六块。
晚上的时候,那家人把顾念他们让在了东屋休息,临走之前,阿婆还特意拿走了抄到一半的那个《积福经》。
“阿娘,你拿它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又看不见。”
“我明天早上早起来一会儿抄经。”
“我就跟你说那玩意儿没用。”
“谁说没用,你没看到我才抄了半卷,家里就来了贵客,还先给了定金说要买咱们明年的种的庄稼,你自己说说,以往哪有这样的好事?”
老太太和儿子在外面絮絮叨叨地争执了两句,越走越远,直到两人的说话声被雨滴声盖住。
屋里的顾念抱着白老虎,无奈的跟年深对视了眼,得,阿婆这下恐怕会抄得更起劲儿了。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顾念跟年深带着白老虎和黑鹰,继续朝灰州行进。他们一路上特意又找了些村落的农户了解状况,因为垦地的时间差不多,大多跟那位阿婆家的状况类似,收成不好,顾念便陆续又签了十几份合同出去。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耽误了他们的速度,第三天下午才到灰州。
顾念和年深观察了下,灰州的守备还算严谨,查看过所的态度也很认真。不过,灰州的城墙虽然也已经用水泥加固过了,但高度比渝关城差了一截,对他们的特攻队来说,要趁夜登上围墙并不难。至于守城的人力,城内外的驻兵加起来,也就两千来人的样子,顾念觉得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可能派五百精兵就能将此处拿下。
顾良和年羽太过扎眼,进城门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目光。两人假装找好吃的食肆,溜达着在城里绕了半圈,最后在城内最大的那间客栈住下了。
这里也是一楼食肆二楼住宿的格局。顾念跟年深要了个双床房,正要上楼,忽然有两个契丹打扮的商人拦住了他们。
左边那人看起来跟顾念差不多年纪,长得也还算端正,就是眉眼中隐隐流露出一股狠辣的气息。他脖子上的挂饰和腰间匕首都镶着彩色宝石,看起来颇为华美。
右边那人大约四十来岁,面白须短,看起来还算和气。
“这个老虎,多少钱?”短须男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问顾念。
“不好意思,这只老虎已经被人订了,我们是过去送货的。”顾念见那两人的目光粘在顾良身上,便没报价,打算直接搪塞过去。
“他给多少钱,我们出,双倍。”男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态度。
顾念赔了个笑,“抱歉,咱们做生意的,就讲究个诚信,不然以后也没办再混了不是?”
“三倍?”
“真的不行。”
那人这才叹了口气,悻悻地用契丹语跟旁边的年轻人解释了句,‘人家不卖’,拽着年轻人往他们原来坐的那张桌子走。
那个年轻男人明显有些生气,边走边跟那个短须男人唧哩咕噜地道,“实在不行,咱们就杀了他们,把老虎抢走。”
他说的是契丹话,自恃别人听不懂,也就没太压低声音。
那个短须男人回头看了顾念他们一眼,见顾念面色如常才确定他们听不懂,笑着摆摆手,又用契丹话劝了那个年轻男人一句,“这里是镇北军的地盘,不可胡来。”
想杀人夺虎?想得倒是美!顾念撇了撇嘴,跟年深迈步走上了楼梯。他这两年跟着莫寒礼,早已经把契丹语学得七七八八,只要不是太生僻的俚语,全都没问题。
等进了房间,顾念便把刚才听到的对话跟年深复述了一遍。
“那个年轻人应该有点身份。”年深回忆着他项链上图腾似的花纹,似乎是契丹五支贵族中的一脉。
“要不今晚你去探探?”
“算了。”年深摇了摇头,他不懂契丹语,过去恐怕也听不到什么,再说留顾念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也不放心。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开门,快开门!”
第二天一早,顾念还没睡醒,房门就被人拍得叮哩哐啷乱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年深已经起身走过去应门,白老虎也纵身跳下床,几步窜到了年深身边。
顾念打了个哈欠,勉强坐起身。
年深刚打开门,就呼啦啦闯进来一群官差,为首那人打量了年深、他脚边的白老虎以及床上刚坐起身的顾念一眼,冷冷地一挥手,“就是他们两个,抓起来!”
作者有话说:
顾念:???
备注:1、唐顺宗时期,有一年,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数月不雨,百姓颗粒无收,更为严重的是天灾带来了重大瘟疫,许多村落十室九空,横尸遍野。为免除恐慌呢?宰相贾耽一纸经书,颁告九州。这就是著名的《新菩萨经》,全文总纲就一句话:“每日念阿弥陀佛一千,(可)断恶行善。”“劝诸众生写一本免一身,写两本免一门,写三本免一村,若不写者灭门,门上傍之得过此难。”堪称古代版连锁经,这本经书后来被认定为假托佛说的伪经,历代大藏经亦均不收,仅存于敦煌遗书中。
第166章
什么情况?顾念顶着两撮左右拱起的‘y’字形呆毛,眨了下眼睛,被眼前的情形弄懵了。
七八个官差分做三拨,凶神恶煞般地扑向年深,白老虎和顾念。
年深身形微晃,没等自己面前的那三个官差看清楚,直接踩在他们肩膀上跃了过去,又闪电般的出脚踹翻了冲向顾念的两个官差,两拨人撞到一起,哐哐当当地倒了下去。
“嗷呜!”白老虎示威性的仰头吼了一声,气势汹汹的将右爪拍向地板。
“喀啦啦!”木屑飞溅,半寸多厚的木头登时碎裂出个大洞,吓得奔到它前面的两个官差登时停住了脚,房梁上震落的尘土扑簌簌掉落,洒了他们半身,让两人咳嗽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眨眼之间,那些抓人的官差摔的摔,退的退,个个狼狈不堪。
这独眼大汉什么来路?见年深随手就撂倒了自己的四五个手下,门口的官差头目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倚住了门框。
身边虽然还有两个人没上,但他心里清楚,他们这十来个人全上去,也未必能在人家手上走过三招。
“各位是什么人,找我们有什么事?”年深站在床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床上的顾念,淡淡地扫了眼站在门口的那个官差头目。
听到动静,店里的其它客人都围拢了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窃窃私语。
“什么事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官差头目扫了那些围观的人一眼,紧紧握住腰间的横刀刀把,硬着头皮撑起气势,“昨天晚上,是不是你们杀了浮云斋的小厮李二郎?”
浮云斋?顾念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袍,几息之后才从脑子里找到丝印象,客栈隔壁的那家竹木铺子,似乎就叫做这个名字。
那家店门口摆了个两个尺多高的竹雕狮子,昨天他们经过的时候,白老虎好奇凑过去想闻闻,顾念怕它一爪子上去把人家的东西给弄坏了,就拽住了链子没让顾良过去。
当时店里有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小厮紧张地拎着木棍跑出来,连呼斥带比划的,想把白老虎赶地离自家店门口再远些。
有顾念和年深护着,白老虎从小也是在飞来谷‘作威作福’长大的,哪里有人敢对它拿棍子比划?气得它甩着尾巴低吼了声,吓得那小厮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门口的踏跺上,撞翻了身后的那个竹雕狮子。
年深扶起那个小厮,代替白老虎道了歉,还给他留了大半缗钱,算作他们买下了那个摔坏的狮子以及赔偿李二郎的药费,就离开了。
这件事前后总共也没用到两分钟的时间,顾念和年深也没太当回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小厮叫什么,只记得他左脸上有颗很大的黑痣。
官差现在说,那个小厮死了?
年深眉峰微压,“你说的李二郎,可是隔壁竹木店那个脸上有黑痣的小厮?”
“没错,就是他。昨天晚上,他就死在竹木店里。”
顾念跟年深默默对视了一眼,“他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官差揉着肩膀接话,“李二郎的尸体颈项之间有四个血洞,明显是被老虎咬死的,血泊里还沾着根白色的虎毛,咱们这整座灰州城里,只有你们房内这一只白老虎,凶手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动机、证据一应俱全,这案子是个明眼人就知道该抓谁。
“无缘无故,我们何必要害人性命?”
“谁说无缘无故,我们早上查过了,昨天李二郎曾经要打这只白老虎,还被吓摔了。害得你们赔了大半缗钱,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事后心生愤懑,挟私报复,纵虎行凶。”另一个官差也振振有词地道。
顾念无奈扶额,“谁会为了半缗钱杀人?”
官差头目扬起头,“去年三月初二,屠户郑虎只为五十文钱就捅死了邻居陈海,灰州全城皆知。”
门外围观的人纷纷点头,没错。
顾念噎了噎,叹口气道,“李二郎的尸体还在隔壁吗?我们能不能去现场看看?”
官差头目权衡了下现在的状况,想要他们跟自己走,看来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可以,但看过之后,你们得跟着我们回衙门。”
这种状况顾念当然不会单独留下顾良,他给白老虎套上牵引链,跟年深一起走出房间。
“不是还有只黑鹰么?”那个官差头目在房内又看了圈,没发现证人口中所说的黑鹰,便开口问道。
“估计出去玩了吧,它习惯早晨溜出去。”顾念随口胡诌了一句,其实是他想早点开始研究榨油机,写了一堆初步的想法,昨天傍晚他们让年羽回渝关送信去了。这种事情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对方。
被年深冷厉的目光扫过,那群官差不敢再过来绑人,便松松地围了个圈,跟着他们一起下楼走向隔壁的竹木店。
看热闹的人也都闹哄哄地跟着他们往下跑,顾念扫了眼,发现昨天那两个契丹人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顾念心思一动,这事该不会跟他们两个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