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测她哭的原因:“被我骂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是我不该苛求你。”
她不理。她身体里是藏了个海洋么?怎么也哭不尽。
他沉默片刻:“是因为受了重伤,太疼?我出手的确没有保留……但总归我也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放过这一茬?”
她摇头,总算咬牙回道:“你也知道痛?”
“……我受伤也很痛,魂魄受伤,痛苦更甚肉身。”薛无晦重重皱眉,觉得这事明明很公平。
她默然片刻,微微摇头:“不全是痛。说了叫你闭嘴,让我哭一会儿,我现在确实很难过。”
除了痛,还有什么?他又想了想,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吁了口气:“你动手杀我,自己也会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动手?”
他暗忖,这要求也未免过分了罢?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低低吐出一口气。
“你非要知道?好吧,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只是想到……”她哑声说,“我只是想到,其实你说得对。”
薛无晦蹙眉:“我说了很多句,对的是哪一句?”
她没什么表情:“你说得对,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他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她毫不犹豫地说,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又痛得倒抽一口气,眼泪一气掉了好几颗。
她缓了缓,才说:“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
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他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他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有……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忽然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他手中。长剑清澈如水。
“我哭得差不多了……薛无晦,你拿稳。”
她泪水止了一些,眼圈红肿,目光重新安静下来。他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不好意思,只不过我一想到很多人都因我而死,现在自己也要死了,就忍不住觉得恐怖。死生亦大,原来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有资格活下去。你拿这把剑,杀了我,然后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什么?”
他以为这是某种羞辱,恼怒起来:“要杀要剐随你便,怎么,你这时候还要来装模作样一番?你……”
“你给我闭嘴!”
砰。
她一拳打过来,打在他肩上。没多大力气,反而她自己痛得咬牙。
“我一个本来想过悠闲生活的人被迫来收拾烂摊子,我也很绝望,怎么了还不准人哭了吗!”
她咳了一阵,但完全不影响她的气势。她眼睛亮得像星空燃烧。
“听着,你拿这把剑杀了我,然后我再杀了你,这是我觉得唯一不太麻烦的同归于尽方式……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
“为什么?这有什么区别?”他完全糊涂了。他从没听过这种奇怪的要求。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自己也有点困惑起来:“是有点矫情么?可我总得负责到底。”
她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前面。我既然带你出来了,那就不会再让你经历一次……咳咳咳……被人杀死,临死前眼睁睁看着仇人离开……那种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
他猛地瞪大眼。
沉默的夜色里,她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你快一点行不行。说真的,我也才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忍耐力很低,你捅我一剑……咳……说不定还没这么痛。”
他却已经顾不上她的要求了。
因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第一次告诉他,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他想起临死前的场景,于是对她说,他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你……”他说得很慢,必须慢,因为他要理清纷乱的思绪,“你是说,你要和我同归于尽,是因为你要负责……而不是因为契约?”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叹了口气,显出几丝疲色,“你不是个多话的人,怎么这时候话变得这么多。”
他置若罔闻,固执起来:“你就为了一群陌生人,要和我同归于尽?”
“那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你……咳咳咳咳咳……”
她也猛一下有些激动,可愤怒还没到顶,却不得不被伤势牵扯。她只能重新放轻声音。
“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有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但我还是带你出来了。”
她自嘲一笑:“而且当初……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他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有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笑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他、也可以帮他,但他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有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提对你更有利的条件?”
她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呢……好烦啊,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她说:“我说过,我既不喜欢被人控制,也不喜欢控制别人,就像有人坚决不吃香菜一样,哪有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是吗。”
她又想了想:“好吧……还有一个,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我当时就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有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只是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命,够不够赔这么多人……大概不够吧,但我也没办法了。”
她笑了笑,笑容像有一丝惨淡,但再看去,她还是很平静,带着一丝不耐。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还在愣怔,她已经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也让剑柄重重烙在他掌心。他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他抓得很紧。
“薛无晦,你先动手吧。”
她眼里还有泪光。他想到了含泪凝睇这个词,但这个词未免太哀怨,又不适合她此时的神态。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像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他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有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逃开她的目光。他不得不望着她,他们距离很近,他甚至想伸手去……
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他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他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他将无法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负责……好一个负责。有时候,你说话真是很好听,很会蛊惑人心。”
他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她惊讶地看着他,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只需要吸收它,储存在“祀”字中的无数力量都将顷刻涌入他的魂魄。他将重回巅峰,甚至变得比生前更强大;仇恨将支撑着他,以雷霆之势荡平仇人的巢穴……
但现在,他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力量的象征破灭了。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皱着眉毛,凝视这一幕,不解:“你这是……咳……要死了,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她想,这爱好真是别致,也许这就是古代帝王将相的仪式感。
他却冷笑一声。
“……不会有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他神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云乘月真的怔住了:“什么?”
他的侧脸显出一分不耐烦的神气,加快语速:“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他也配!真是抬举他了。朕根本没用他的脏东西。”
“不就是几十万陌生人?当年打仗,死伤数以百万计,朕也不曾流过泪。”
“生机罢了,还给他们罢。朕要力量,办法有的是,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
他语气无波无澜,却是盯着地面,一气说道:“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机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嘭!
帝王捂住肩,连退三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云乘月捡起剑鞘,双手握住,狠狠一下劈在了他肩上!
他脱口道:“你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