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4
◎愿闻其详◎
唐昆月是哭着跑出去的。
才的出门, 雨水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在雨中急行,浑身都已经湿透。可她却没有任何知觉,只想快一点逃离这个地方。
似乎只有逃离, 才能让她麻痹自己,假装自己还是那个表哥最喜欢的姑娘。
顾淮安捏了捏鼻梁, 唤来长喜,“跟在表姑娘后面,确保她安全回府。”
长喜领命追了出去,嘴上咕咕叨叨念着:“这还真是一件麻烦事。”表姑娘的脾气可大着呢。
又或者不能说是脾气大, 而是骄纵, 从小被捧着在掌心长大的女孩,从小要什么有什么自然会骄纵。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 就没在意旁的东西。
若是哭着从安王府跑出去的事被传出去,唐家少不得会再次进入京城中的视线。安王府老的少的做的都是脏活,也就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重, 没有什么人敢直接下手, 可不就是会找唐家发泄怒气。
唐家的表少爷差点折损在应试之前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唐家现在都低调得很,世子爷废了双腿都未曾来探望过,不就是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
就是世子爷照顾外祖家,不曾计较过这点罢了。
再说回来,真要是说世子爷对唐家谁最好,那也不是表姑娘而是表少爷,难不成世子爷还喜欢表少爷不成?
他心里计较,还是认命追了上去, 结果在街角看见一个男子打着伞准备去拉表小姐。
定睛一瞧, 好几伙, 居然是六皇子。
唐昆月脸色更加不好, 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你放开。”
“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要往什么地方跑?跟着我上车,我先送你回去。”六皇子抓着她的胳膊,“你就算是不想看见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送你回去之后,立马就离开还不成吗?”
“同你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会回去。”唐昆月火气更甚。
两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她屡次推开面前男人伸过来的伞,最后都厌烦了。
在长喜出现时,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可眼中的光芒随着看清长喜身后空无一人时又慢慢变得黯淡。
“表姑娘,马车随后就来,小的送您回去。”
她垂眸看向脚下的青石板,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又溅起,出门时华贵的裙摆沾染了泥尘,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名贵。她忍着眼泪,轻声问:“是表哥让你来的吗?”
“世子爷怕你有危险,唐老夫人会难受。”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眼眶全都是通红的,绝望般朝着身边的男人说:“你送我回去吧。”
唐昆月是个多么骄傲的小姑娘,从小到大给他好脸色都是极少的,更别说用这种祈求的语气。
顾洛书心中沉闷,最后还是将手中的油纸伞朝着面前的姑娘倾斜了大半,小心翼翼地替她遮挡住大部分风雨之后,才温和道:“好。”
“表姑娘。”长喜着急地叫她的名字。
唐昆月却没有再回头,跟着六皇子一起走上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长喜着急,又不好直接去阻拦,只好认命地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一路狂奔。
隔着雨幕,马车中传来女子间断的哭泣声和男子的安慰的声音。里面的气氛不知道有没有火热得起来,但是长喜却开始上火了。
在亲眼看着六皇子将表姑娘送到唐府时,他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世子爷。
换做其他人他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那是六皇子,是皇后的儿子。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入朝堂领差,世家们就开始替他造势,准备同太子打擂台。与其说是同太子打擂台,又不如说是世家同皇上的博弈。
安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定然是忠诚的保皇党,这也就代表着安王府和六皇子天然就是站在对立面。唐姑娘最后要真的是和六皇子在一起,安王府乃至皇上都会被狠狠打脸。
长喜说完之后,顾淮安倒是不在意。
“皇后心中有成算,六皇子妃定然是要从世家当中选,将这一派紧密联系在一起。唐家还是人少,兴旺不起来。她就算是为了赌气,也不会选昆月。”
利益使然,走到最后一步了,谁都不是蠢货,不会为了一时不忍让自己功亏一篑。
比起这个,他倒是更关心江南的局势。这几日他借着同聂怀玉的关系,同蒋侍郎私下见过面,聊了两个时辰。他只感叹能从毫无根基的寒门爬到三品,又在风口浪尖上急流勇退的大臣,无论是眼光、学识甚至手段都是顶尖的。
蒋佑宁还是戴罪之身,只穿了一件极为寻常的葛青色道袍,在见到他时直接开口问:“世子爷,可是为了江南一事找我。”
顾淮安看着他陡然变得花白的两鬓,点点头,“淮安是有些不解想要请教您,请您指点一二。”
蒋佑宁耷拉着眼皮,定定瞧了他好一会,慢慢吞吞走到他对面坐下。他倒是没有拿着长辈的架子,也没有戴罪之身的战战兢兢,极为平和地替他斟了一盏茶。
“你其实不该问我的,关于江南一事,我能说的早就禀报给圣上,想必圣上已经同你说过了。”
他也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没有等顾淮安说话,先笑了出来,“世子爷可想要听听,老夫的经历?”
顾淮安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老夫出身农家,爹娘都是泥水中讨生活的,家中还有三位兄长。老夫是幼子,占了便宜,吃过的苦头比兄长少。可尽管这样,老夫在读书之前从来没有喝过这般贵的茶水。”
小老头转了转茶杯,紧接着又高兴起来,颇为自豪道:“可是我自幼聪慧,不托大的说同过目不忘也没有多少差别。村里老秀才有爱才之心,将我带在身边亲自为我启蒙。等我稍长些,便游说我的父母双亲举全家之力供我求学。我倒是顺顺利利考了秀才,举人却屡次不第,以至于花费巨靡令家中双亲和兄长吃糠咽菜。“
“现在回头看我从前做的文章,虽说见的短浅,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中个举人还是绰绰有余,只是每次都差了一点运气。”他叹了口气,而后看向旁边的男子,目光黯淡道:“靖嘉二十三年,我已生了退却的心思,不曾研读过书文,而是四处奔走谋生。也就在这时候就,意外结识王谢两家的旁支,第二年便就高中。
我虽已在京城,可我的族亲俱在江南。我这一支随着臣在京城中逐渐站稳脚步,也开始逐渐兴旺,有了的几个读书的好苗子。”
顾淮安已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听着。
蒋佑宁也不在意他是什么想法,自顾自地解释:“而像我这般的人不在少数。我前半生不说对这江山社稷又多少贡献,可也能堂堂正正地说,我已经做完自己能够做的所有事。”
这也是皇帝为什么震怒之后额,也饶了蒋家的原因,蒋佑宁在遂州治理上有过功劳,后来进了户部又将几场对外的出兵的后勤安排得妥妥当当。
顾淮安没有勉强他说其他的,而是说起自己在主事儋州的遇到的一些事儿。儋州地处偏远,民风尚未开化,确是种植了各种各样的果实。
“我是春日上任,见过枝头繁花一朵累着一朵,我几乎可以看见秋日的丰收。可尽管如此,当年儋州饿死的仍旧有数千人。”他如今说出来,内心早就没有多少波动。可他仍旧十分清楚地记得,也是在同样凉爽的秋日,他在村尾的某户人家中,亲眼瞧着一个孩子望着枝头累累的柰果饿死。
原因无他,这些柰果都是属于主子家的,同他们没有一点干系。权贵利用空当在儋州大肆圈画土地,将原本的民众变成自己的家奴,最后是隐户。
遍身绮罗者,非是养蚕人。
蒋佑宁没有说话,半垂着眼帘如同一尊入定的菩萨,仿佛任何的事儿都不会牵动他的丝毫的心神。
顾淮安也没有生气,而是问:“江南富饶,想来没有饿殍,大人应当觉得我是在说笑。”
蒋佑宁双手插在一起,“倒也不是。”
顾淮安没有接话,而是端起那杯早就已经冷掉的茶水慢慢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秋日的阳光还带着温度。
他完全就是在赌,赌官场的这么多年还没有将蒋佑宁最初的理想磨灭,赌他始终对民众存着一份怜悯之心。
聂怀玉进来叫他们时,蒋佑宁仍旧没有开口。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尊重蒋佑宁的选择,起身准备同聂怀玉一同出门。而那个坐在位置上装泥菩萨的小老头也站了起来,将一块不知道在手中捏了多少遍的纸条塞进他手中。
“我只能做到这里了。”蒋佑宁压低声音说,接着率先走出去。
顾淮安愣住之后,叫住他,“蒋大人。”
蒋佑宁继续往前走,没有任何停留。
他心绪复杂,“从江南回来,我去你府上拜访。”
远远走在前方的老者朝着天空挥挥手,像是允诺又不像是,背影洒脱极了。
聂怀玉哑然失笑,“我这个岳父呀……馨褱这下倒是可以放心了。”
“我也是占了你的便宜,回来请你喝酒。”
聂怀玉点头,“那我便一直等着。”
顾淮安同他说了一会话率先回来,得知唐昆月已经平安回府上之后,才将纸条拆开来看。纸条上的内容很是简单,不过就是两个地名和几个人名,再也没有旁的。
他闭眼沉思,将江南的情况同这纸条上的人名结合在一起,都没有察觉到天色沉下来。
徐嬷嬷进来送饭,他瞥了一眼,拿起旁边的火折子将蜡烛点上,“姜若呢。”
“刚给她敷了药,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他点了点头,将纸条对折就着烛火,看见纸条被燃烧殆尽之后,才开始用饭。
等徐嬷嬷收拾东西要出去的时,他开口说:“让她今晚还过来。”
徐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话。
姜若今夜是没准备去世子爷的屋子,因为脸上肿得厉害,怕惹了世子爷不高兴。她甚至都不想出门,总觉得现在旁人都知道她看画册的事儿,怕面对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坐着发呆时候,徐嬷嬷进来了,说是让她晚上过去。
她磨蹭着,伸手想要摸摸脸上仍旧火辣辣的地方,“我……我怕吓到世子爷。”
“世子爷是这么说的。”徐嬷嬷见她高高肿起的脸,对她多了几分同情,难得柔和了面色,“他不是那种只知晓颜色的人,先去吧。”
说到这个份上,姜若也不好再反驳,只是在沐浴时磨磨蹭蹭,拖延时间,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她其实捉摸不透世子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听说世子爷对表姑娘一直很好,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不分青红皂指责她?
直到木桶里的水都没了温度,她才慢吞吞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在要进屋子前,她抿抿唇,将被水汽打湿的碎发别在耳后,让肿起的半边脸露出来。这样其实很不好看,可世子爷总不至于在看见她的伤之后,还会惩罚自己吧。
这么想了之后,她倒是平静下来。
果然,男人在第一眼都就注意到她脸上的伤,蹙眉道:“这么严重?已经上过药了吗?”
“上过了。”
顾淮安是很意外,但是忙乱没看见小丫鬟脸上的伤,见徐嬷嬷带着她下去上药以为没那么严重。
他也是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娇娇弱弱的昆月下手会这般重。
面前的小丫鬟直愣愣地站着,红肿在瓷白的脸上十分突兀,低眉顺眼不曾叫过半声疼,像极了将委屈往肚子里吞的小动物。
也就是还有点脑子,知道将自己的伤口露出来。顾淮安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朝着她招手,“坐过来让我看看。”
姜若窥见他脸色,才慢慢坐下。
顾淮安伸出手,如玉般剔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伤口的边缘,力道轻得就像是羽毛划过。
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
“很疼?”男人问。
姜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是说疼听起来就有点像告状,就摇了摇头,“不疼。”
虽然嘴上说着不疼,可湿润的眼一直盯着男人的手,生怕再被碰到。
顾淮安觉得她的样子好笑,笑过之后,心又软了几分。对于姜若来说,这完全就是场无妄之灾,且这场灾难是由他带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