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洪文帝才开口问:“你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成就?”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晏长裕,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晏长裕终于抬首,淡声回:“儿臣身为储君,如今于国未立寸功,如此才引来许多不满和非议。父皇的心意,儿臣明白。只不过儿臣想要配得上这储君之位,也想成为父皇的骄傲。”
洪文帝的目光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有这份心,就已足够了。”洪文帝道,“但你是储君,你的婚事,亦是国事,岂能轻忽?三年,太久了。”
“……父皇说得对,三年,确实太久了。”
晏长裕默了默。
“朕知你心,但朕最多给你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无论如何,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婚事都不能再拖。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洪文帝说:“太子妃不能轻易娶,妾室倒是无需如此。你现在不想成婚,纳两个妾室也可。”
“正妻未进门,妾室先入,于后宅不宁。”晏长裕镇定回道,“所以在大婚之前,儿臣不想纳妾。”
“你考虑得也对。行了,起来说话吧。”洪文帝沉吟片刻,终是轻叹,“两年之后,你必须给朕一个儿媳妇。”
“父皇放心。”晏长裕扯了扯唇角,似是笑了一下,“两年后,儿臣定会带着太子妃亲自来拜见您。”
太子妃三个字,他微微加重了语气。说话时,他眸光微抬,视线不经意地从元朝身上晃过。
那道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仿佛只是随意一扫,并无其他意思。
然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刹那,元朝心头莫名地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只不过这不安一晃而过,仿若只是她的错觉。
她下意识朝对面看了一眼,却只见年轻尊贵的皇太子正执着酒杯,垂首,面色轻淡,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酒。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青年忽而抬头,平静地问:“郡主有事?”
“……无事。”
元朝收回了目光。她心想,或许真的只是她的一时错觉。
晏长裕是什么人?
便是当真对她有点喜欢,但也不过如此。否则,也不可能这般平静。毕竟昨日,他还亲自陪着虞晋去迎了亲。
至于他为何要提出两年不成婚、不纳妾,应当有他自己的考虑。
无利不起早,晏长裕做事从来都有其目的。
不过,那目的定然不会是她。
毕竟她已经嫁人了。
对,她已为人妇。以晏长裕的骄傲,自然不可能对有夫之妇生出其他想法。便是前世,他要接陆瑾入宫,也是在陆瑾守寡之后。
上一世的自作多情,已经让元朝吃够了苦,闹够了笑话。今世,她自然不会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思及此,元朝便平静了下来。
“既然无事,郡主缘何看着孤?”
晏长裕一饮而尽杯中酒,边漫不经心地问。
他态度散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便连看都没看元朝一眼。
“让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妇只是瞧见太子殿下今日脸色似乎不怎么好,所以多看了一眼。”
见他如此,元朝便放心了,也淡然地回道。
晏长裕执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大悲吐血,脏腑有损,一夜未眠,他的脸色当然不会好。即便在来福宁宫之前,他还特意休整了一番,也无法彻底掩盖那份由内至外的疲倦。
毕竟他是人,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确实如此,永宁,可是你的伤加重了?”洪文帝皱眉,“朕说了,你先专心把伤养好,其他杂事无需多管。”
“臣也疏忽了。”虞晋也跟着开口,“因昨日成婚太兴奋,竟忘了太子殿下的身体……”
“孤无事。”
不等他说完,晏长裕忽然开口,打断了虞晋的话。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养好自己的身体。”他放下酒杯,勾唇,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心愿未达成,儿臣自然会好好活下去。所以,”
“瑞王也不用担心,孤会活得很好、很长。”
虞晋直视他,也笑了。
“本王自然信太子殿下的话。”他执起酒杯,站起身,对向晏长裕,笑道,“今日,当着陛下的面,本王想敬太子殿下一杯,多谢太子殿下昨日陪我走一程,娶回我的王妃。”
王妃二字,让晏长裕眸色微微暗了暗。
“都是兄弟,何必如此客气?”话虽这般说,洪文帝却很开心,“俗话说得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喝一杯也好。”
洪文帝都开口了,这杯酒,晏长裕自然必须得喝。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立时上前,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臣妇也一起吧,多谢太子殿下昨日帮忙。”
元朝与虞晋并肩而立,这对新婚夫妻对看一眼,一起饮下了这杯道谢酒。
“一杯就够了,你酒量不好,可不能喝醉了。”喝完,虞晋便拿走了元朝手里的酒杯,温声说,“若想喝,待回家去。”
元朝自然点头。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不会贪杯。”她又不是真傻,便是要喝,也不会在皇帝的寝宫喝醉,“师兄,你都快成管家公了。”
说着嗔怪的话,但她脸上眼底全都是笑意。
她根本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更像是在与自己的丈夫撒娇。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旁人瞧见了,只会感叹他们感情极好。便是洪文帝也没计较,而是笑呵呵地看着两人,劝道:“行了行了,便是喝醉了也不怕,在朕这里,无需太过多礼。”
“永宁,快喝了吧。不然,小两口可就要吵起来了!”洪文帝玩笑道,“新婚第一日,可不好吵架的。”
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晏长裕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执起了面前的酒杯,脑海中,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片刻后,他站了起来,面向对面的新婚夫妻,笑着饮下了这杯酒。
“……确实不能喝醉了。”
饮下后,他握紧手中的酒杯,忽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这顿午膳用了近一个时辰。
洪文帝年纪到底大了,近年身体大不如前,每日用过午膳,都会小睡一会儿。今日自然也不例外,用完膳后,元朝与虞晋就自觉告退了。
虞晋只是养子,到底不是正经皇子,所以成婚,只需拜见皇帝,无需再拜见皇后。是以,他们出了福宁宫,便一路出了宫,径直回了瑞王府。
福宁宫中,晏长裕却被留了下来。
“永宁,你与父皇说实话,你是不是对元朝动了心思?”待元朝与虞晋离开,洪文帝便屏退了左右,殿中,只留下了他与晏长裕父子两人。
他脸上也没了笑,面无表情地看向儿子。
“父皇多虑了,元朝郡主已经嫁人了,儿臣当然不会再非分之想。”晏长裕面色不变,淡然回,“父皇放心,儿臣知道自己身份,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对卫元朝当然不是非分之想。
——她本就是他的妻子。他对自己妻子生了心思,自然是理所应当,何来非分?
洪文帝定定看着他。
晏长裕静立在原地,背脊挺直,面色平静,任由君父打量。
良久,洪文帝才终于又笑了出来:“如此甚好,朕就知道,你自来是众皇子皇女中最知理的。行了,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有心志是好,但身体为重。回去好好把伤养好,朕要得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你可明白?”
“谢父皇关心,儿臣明白。”晏长裕躬身行礼,脸上浮起轻淡的笑,笃定地说,“儿臣会还父皇一个健康的儿子。”
“那便好,如此,朕便放心了。”
洪文帝神色更缓和了一些,“你自来是最省心最懂事最聪明的,永宁,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定不会。”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
“儿臣告退。”
晏长裕维持着脸上的笑,一路顺利地回了东宫。
直到进了自己的寝殿,他才忽然闭了闭眼,喉结上下动了动,须臾,唇角溢出了一丝鲜红。
“上药。”
不等常文等人说话,他已经重新睁开眼,除了面色微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常文沉默地把药送了上来。
晏长裕接过,一口饮尽。
陈文业也走上前来,小心为他扎针。期间,晏长裕都很配合。直到陈文业收了针,他才冷静地问:“如何?”
“……不是很好。”
陈文业欲言又止。
“不用吞吞吐吐,直说便是。”晏长裕看了他一眼,淡淡问,“要如何才能快速恢复?你只需告诉孤解决的法子即可。”
陈文业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都又气又难过得吐血了,哪里能这么容易恢复?但对上殿下冰凉的眼神,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只要殿下不再大悲大喜,当然也不能一味压抑情绪,好好静养,便可慢慢恢复。”
法子倒是不难,但要做到可不容易。光是静养,便难以做到。
殿下再强,终究还是个人。
他的心也是血肉做的,又岂能真的无敌?
陈文业心中微叹。
“孤知道了,开药吧。”
晏长裕看了看自己的手,因着身体的原因,连手都显得苍白几分。莫说与武将相比,便是与常人比,也显得病态又虚弱。
真是难看至极。
他缓缓收紧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