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宝的舌尖朝牙龈处顶了顶,是有一点硬物,正想拉开挎包,掏出小镜子看看呢,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与此同时,一个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抬手一压,掌声停止。轻了轻嗓,女子就两人的动作各自点评了几句,大家开始进入教室。
“周老师。”万锦叫住要随小演员进屋的女子。
周梦秋三十多岁,京剧出身,17岁那年被名导赵丰茂看中,参演电影《血祭沪上》一炮而红,从此开始了演艺生涯,前两年因伤休养,被中戏聘去,在表演系当老师。
“元老师!”周梦秋回头看到元珍,一脸惊喜地快步过来,“好久不见,您最近还好吗?前段时间,老卫去电影学院办事,听说您病了,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去京大家属院看看您和朱教授,结果,都因这事那事的没能成行。前几天听董导说要请您过来,开课两天了,还没见到您的身影,我以为您不来了呢。”
两人几年前通过赵丰茂认识,元珍帮她编过两次舞,算是老交情了。
元珍笑笑:“有事拖延了。”
周梦秋看向她身旁:“慧慧过来,是饰演丫环秀珠吗?”
万锦点头,介绍道:“这是饰演夏七儿的颜代萱,小名秧宝。秧宝、慧慧,这是给你们讲戏,教你们表演的周老师。”
朱慧慧认识她:“周姨。”
秧宝:“周老师好。”
周梦秋额首,望向秧宝的目光充满了打量,元珍收了名小徒弟的事,在他们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又聊了会儿,周梦秋带朱慧慧秧宝去教室,苏宏胜、柏邢跟上,万锦领着元珍去找董又琴,谈一谈课程安排。
自我介绍后,秧宝因为年龄小,个子低,被周梦秋安排在第一排,朱慧慧跟喻欣欣同桌。
苏宏胜、柏邢往后走,最后两排坐满了陪同而来的家长。
齐妈妈拿起自己的包,指指身旁两个空位,苏宏胜挨着她坐下,低低道了声谢。
齐妈妈笑道:“大家都是从京市来的,相互照顾。”
苏宏胜笑笑,没在多言,听周梦秋解讲《红坊里》创作的时代背景,夏家在其中的沉浮。
听了会儿,苏宏胜就明白了,这是部大女主戏,主角夏七儿,作为江南百年旺族夏家的嫡幼女,在父亲惨死于日寇的枪口下,家族产业被二叔霸占,姨娘庶兄庶姐各谋出路,母病、姐丢、兄残后,为了给母亲看病,给兄长医腿,在茫茫人海中寻回亲姐,自卖自身,进入江南最大的花楼,一步步成长、蜕变,在花名响彻江南之际,借花楼老板万重山之手,夺回家产,重回上流社会,利用身份周旋于各方政要之间,探取消息,购置枪/支弹/药粮食物品,支援抗日……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
秧宝的五集戏份,从夏父面对日寇百般周旋,回家抱着幼女读书陪玩……到自卖自身进入花楼,躲过同伴的陷害,交好管事,认真学艺,为母求医,为兄谋生,随之厄运降临,母亲病故,哥哥被二叔重金找人打死丢入江中,年幼的夏七儿坐在昏暗的花楼里,回首间,以一个眼神结束。
每一集,情绪都在反复变化,太考验演技了。周梦秋看着像糯米糍一样软乎乎,仿佛还带着奶香味的秧宝,一点信心都没有,不说别的,最后那个眼神,她真能演绎出来吗?
秧宝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地坐着:“周老师?”
周梦秋回过神来,对她笑笑,继续讲道:“戏曲界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优秀的演员,一个眼神就能让观众领略到他内心的四季风景……现在我说几个适合新人演员眼神凝聚力的训练,一是训练眼球的灵活性,我初学时,经常盯着灯光练耐力,躺在屋顶上看群鸽飞过天空,借以训练双眼的灵活性。除此之外,我最常做的是每天早晚让眼球顺时针、逆时针,各转几十次……二是对镜练习……三是学会即兴表演……四是成组即兴表演……”
一屋十几个小演员,参演过电影、话剧的有十来个,但要说哪个表演基础扎实,非喻欣欣莫属。
讲解完,周梦秋唤喻欣欣上台,根据方才说的眼神传达技术,示范一遍。
然后让秧宝上台,跟她来段即兴表演。
秧宝刚在台上站好,还没说表演什么呢。
喻欣欣极为突兀地,猛然推了她一把。
秧宝踉跄着退了几步,才一把扶住书桌稳住身形。
苏宏胜握着手中的拐杖,“霍”的一下站了起来!齐妈妈忙一把将人拉住:“别激动别激动,这是即兴表演……”
苏宏胜冷冷地斜晲她一眼,齐妈妈剩下的话全卡在嗓子眼里了。
“夏小七,说,是不是你递的阿福的毛?”
秧宝反应极快,立马捧着受伤的小胖手,红了眼眶,委屈地撇了撇嘴,硬着脖子,倔强道:“五姐,你别血口喷人!阿福那么大一只狼狗,爸爸都不敢招惹,我恨不得绕着它走,怎么可能去打它?”
周梦秋看着秧宝,惊喜地捏了捏指尖:这反应力,真赞!
“哼!谁不知道你身边新来的丫环秀珠,是大娘从武教坊买来的。把人交出来,我饶你一回,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梦秋上场:“小五这是想收拾谁啊?”
秧宝猛然回头,眼里的惊喜、亲腻,看得周梦秋心头一软,不由伸出双手:“七儿~”
“娘亲——”秧宝一头扑进她怀里,开心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想你想的心肝都疼了。”
“哈哈是吗?不是因为我不在家,没人管束,无法无天,让人捉住阿福,把它一身毛给剃了?”
“娘亲~”秧宝不依地在她怀里摇了摇小身子,“七儿这么乖,怎么可能欺负阿福,你弄错了!”
“是吗?”
“嗯嗯。”
一段演完,秧宝退出周梦秋的怀抱,和喻欣欣并排站在一起,朝大家弯了弯腰。
周梦秋率先鼓起了掌。
中午吃饭时,周梦秋忍不住跟万锦、董又琴笑道:“初看剧本时,我就在想,幼年的夏七儿,秧宝一个没接触过表演的小娃娃能演好吗?现在,我不担心了,那丫头太有灵性了,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上午的课,董又琴也听人说了:“真有这么好?”
“嗯,脑子活,记性好,入戏快!”咽下嘴里的食物,周梦秋又道:“毫无征兆地,喻欣欣突然推她一把,要不是她舞蹈功底扎实,非摔到台下不可。换个人不哭也会跟喻欣欣打起来,可她随着喻欣欣的一声‘夏小七’,一句‘阿福’,立马找到剧本中的场景,演了起来。在小演员里,喻欣欣也算是老演员了吧,完全压不住她!”
万锦看着董又琴,好奇地询问道:“听说他们家三个孩子,个个过目不忘?”
董又琴失笑:“哪有这么夸张,秧宝也就背书快点。”
放下筷子,董又琴拿帕子擦了擦嘴,跟万锦道:“下午抽空跟喻欣欣的家人沟通一下,小孩子嘛,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耍脾气、任性、争强好胜,都可以理解,万不可存了坏心思。颜家,不是她们可以招惹的!”
万锦想到方才带着证件来找她的柏邢,忙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
而此时,秧宝在家正抱着大龙虾挖肉吃,受伤的小手上系着一个白纱布打成的蝴蝶结。
布朗先生斜靠在椅背上,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看她鼓着双颊,一口又一口,没一会儿就把一只虾吃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一堆壳摆在盘中,不由纳闷道:“这么好吃?”
“嗯嗯,好吃!”推开盘子,秧宝跳下椅子去厨房,踮着脚尖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回来看看桌上还剩的两只龙虾,“我给你剥一只吧?不蘸料汁,肉质清甜,蘸一点宋姨调好的料汁吃,味儿更好。”
布朗先生盯着两只虾看了片刻,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秧宝立马双眼一亮,踩着儿童椅的脚档站起,探身取了只虾,放在宋梅香帮她重新换过的白瓷盘里。
开过背的虾,白生生的虾肉早已露出红红的虾壳,拿筷子一夹,成块的肉就剥离出来。
往布朗先生面前的碟子里一放,再夹,那筷子一拐就进了秧宝自己的小碟子。
布朗先生一愣,看她眯着双眼吃得一脸享受,忍不住拿起银叉,叉起虾肉送进嘴里,嗯,淡淡的腥外,是丝丝的清甜,倒还能下咽。
一块吃完,布朗先生没再让秧宝给他夹,拿着银叉跟她抢了起来。
你一块我一块,没一会儿,一只虾就被干掉了。
何同志忙起身给两人各舀了一碗西湖牛肉羹。
秧宝端起碗,小眉毛一挑:“比赛,看谁先喝完?”
布朗先生看小碗里也就三四口的量,忍着笑意点点头。
秧宝忙把勺子一丢,双手捧着碗凑到嘴边,喊了声“开始”,闷头干了起来。
布朗先生端起碗,大口一张,去了三分之一,接着又是两口,“砰”放下碗,没了。
秧宝看看自己还剩的一个碗底,张嘴打了个饱嗝,一桌人瞬间笑开了。
吃过饭,秧宝洗把小脸,漱漱口,踢掉鞋子,往床上一躺,两分钟没到就睡着了。
宋梅香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毯子,退了出去。
苏宏胜上午早回来一个多小时,高价买下了隔壁的宅子,这会儿,四名保镖正带着临时找的人,整改、收拾。
布朗先生站在拆去的院墙前,看了会儿,叫了苏宏胜在客厅里下棋,一旁的清乾隆豆青釉双耳三足炉里袅袅绕绕地燃着颜东铮自制的防蚊香,香味清雅,如雨后盛开的鸢尾,很是好闻。
没下一会儿,布朗先生的注意力就转到了香上:“哪买的?”
苏宏胜看了眼:“秧宝爸爸配制的。”
闻言,布朗先生不由想起一事,看向何同志:“我记得我初来华国时,你给我介绍过一种香,说是对失眠患者有极大的帮助。”
何同志颔首:“那香叫《思眠》,出自京市百年药铺尚明堂,因用料多为名贵药材,价格奇高。除了思眠,尚明堂今年还推出五款保健香,分别为《安神》《醒脑》《宁静》《志远》《解郁》,药效如香名。”
“这里能买到《思眠》吗?”布朗先生坐回苏宏胜对面,问道。
何同志:“我打电话问问。”
电话打到尚明堂,那边回复说《思眠》因所用药材和奇楠香,量少、价高,成香不易,姑苏这边并没有铺设。
宋梅香端着茶点进来,闻言笑道:“我带的有四丸,布朗先生要用吗?我拿给你。”
何同志翻译过,不等布朗先生回答,便好奇道:“宋姐休息不好吗?”
“那倒没有。《思眠》说是香,亦是一味中药,出门在外,这不是怕有个万一,什么都备些。”
何同志哑然,一枚《思眠》尚明堂卖十元,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布朗先生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还是因厌食症引起的情绪不稳,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明明很困,却对床铺打心底地升起一抹抗拒。
何同志询问过情况,四枚全要来了,另寻了个香炉,点燃一枚,捧进卧室,布朗先生回房躺下,五分钟没到,鼾声响起。何同志轻声轻脚地从门口回来,长松了口气。
苏宏胜诧异地挑挑眉:“这么好用?”他年纪大了,也是入睡困难,浅眠易醒。
何同志指指布朗先生的卧室:“你听。”
夏日的午后,这种深巷小院,极静,唯二的声音,一是蝉鸣,二是隔壁的拆卸声,现在又多了道起起伏伏的鼾声。
“给颜东铮打电话,”苏宏胜扭头对宋梅香道,“让他给我制一盒《思眠》寄来。”
何同志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思眠》出自颜东铮之手?”
宋梅香一边拿起电话拨号,一边笑道:“秧宝在废品站得块奇楠香,东铮闲来无事,就搜罗了几道古香方,制了十九枚《思眠》,留下四枚,剩下的让我家男人给军区大院的季老送去了。老爷子那几日压力大,没休息好,接到香,找军医看过,当晚就用上了,没想到效果那么,一觉睡到天明。翌日,便让他身边的警卫帮东铮联系了尚明堂。”
怪不得,尚明堂突然开始制香卖香了!
颜东铮这会儿刚睡醒,听到苏宏胜要《思眠》,应了声,问道:“秧宝今天上课,上的怎么样?”
宋梅香迟疑了下:“课上被一个叫喻欣欣的小姑娘推了把,手心擦块皮。”
颜东铮心尖一疼,急道:“去医院看了吗?医生怎么说?”
“没去医院,剧组请的有医生,下课后,柏邢抱着去看了看,人家给消消毒,抹上红梅素软膏,包扎了下。说还不能一直包着,天热,下午就得把纱布拆了。”
问了下事情经过,知道小姑娘下课后已经被家长压着给秧宝道过歉了,颜东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提醒道:“让秧宝没事别跟她玩,私下防范点。”
小孩子的嫉妒不可怕,怕的是下手不知轻重,没有一点法律意识,有恃无恐!
宋梅香连连应是。
这边电话一挂,颜东铮立马打给董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