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宝抬腕看了下表,八点多,快九点了:“我倒时差,睡不着。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竟革牵起她的手走到车旁。
俊彦帮忙拉开车门:“小婶他们农校帮郊区、附近乡县弄的大棚,种了批金橘,最近正忙着给金桔人工授粉。”
金橘!
秧宝想到去年元旦,云小舅和张杨叔叔买的几盆金橘,“是想赶在年前卖吗?”
俊彦“嗯”了声,双手穿过秧宝腋下,将人抱上车,自己跟着坐进去。
竟革拉开副驾驶室的门,催促道:“苏珊,快点,走了。”
苏珊应了声,快步上车。
颜东铮合上后备箱,刚要转身,只听有人叫道:“颜东铮——”
回首看去,袁飞一身黑色长呢大衣、白围巾,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身后跟着拎包小跑而行的秘书小雅。
“我瞅着像你,”袁飞哈哈笑道,“刚和秧宝从m国回来吗?”
颜东铮微一颔首,“这么晚过来,住处定了吗?”
袁飞看向小雅。
小雅站定,抚了抚小西装下的毛料短裙:“定的是京都大酒店的套房。”
“有车接吗?”颜东铮再问。
小雅摇头:“打的。”
袁飞伸手一揽颜东铮的肩,笑道:“累不累?不累的话,喝一杯?”
“去我家。”颜东铮邀请道。
“行啊。”袁飞松开颜东铮,几步走到车前,对摇开车窗探头看来的秧宝笑道,“小秧宝,好久不见,想没想袁叔叔?”
秧宝小手一抬,冲他比了个心:“超想。袁叔叔,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吃饭了吗?要不要我请你?”
九月花城展销会,秧宝在m国没回来,苏宏胜让苏珊带着竹席三件套、双面绣等过去,接了不少定单。名声打出去了,袁飞这边的定单量跟着往上飞涨。对待客户,可不得殷勤点。
“过来找人把祖宅修修,以后我呀,可要长住京市了。小秧宝,听说你家的饭菜不错,欢不欢迎我这个孤家寡人上门蹭饭啊?”
“欢迎欢迎。”
“哈哈……我可记住你这句话了。好了,你爸邀我去你家喝一杯,你们先走,我和你爸坐出租,正好路上说说话。”
“那一会儿见!”秧宝冲他摇了摇手,关上车窗,“苏珊,咱们走吧。”
苏珊应了声,启动车子,先一步驶离机场,朝棉花胡同开去。
与此同时,小雅招手叫来辆出租,三人上车。
颜东铮:“先送小雅去酒店,晚上你也别折腾了,喝完酒直接在我家住下,歇一晚。”
“行啊。”袁飞应了声,朝前面喊道,“师傅,先去京都大酒店。”
“好咧。”师傅一打方向盘,直奔市中心而去。
袁飞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家里的老爷子上月病了……”
颜东铮微愕:“严重吗?”
“脑溢血,差点没抢救过来。醒来后,人就怕了,想落叶归根,这不,刚把人从医院接回家,就催着我过来,让我赶紧找人把祖宅修修,他老人家好回来过年、祭祖。听说你手里有批会修老宅子的师傅,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民俗学校文学系建造之初,颜东铮通过京大古建筑系的教授找到了梁九和雷发达的后人。
梁九是清代建筑匠师,曾任职于工部,清初宫廷内的重要建筑几乎都有他负责营造。康熙三十四年,太和殿被焚毁,也由他主持重建,保存至今。
雷发达是清初宫廷“样式房”的掌案(总设计师),被誉为近代世界著名的建筑艺术大师。善于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被后人誉为“样式雷”。
两人的后代,颜东铮联系到几位,然而真正技艺在身的只有两人,这二位目前主要负责民俗学校文学系的营建,暂时抽不开身。
颜东铮说了声抱歉,主动给袁飞介绍了京大古建筑系的老教授,亦是民俗学校文学系营建的指导老师。
袁飞记下住址和联系方式:“明天你先帮我打声招呼呗,看哪天方便我登门拜访?”
“好。”颜东铮寻思了会儿,问,“院中的花草树木,这季节栽种是不成了,房里的绿植摆件,需要帮忙购置吗?”
袁飞失笑:“颜东铮,你这是给你谁拉生意呢,你爱人,还是你闺女?”
颜东铮笑道:“都有。秧宝养的山茶、月季、牡丹、玫瑰,听我叔爷说,这会儿开的一盆比一盆热闹。沐卉大棚里养的金橘,正在人工授粉,想来,等你搬家,小橘子该红了。金橘迎门,吉祥如意,真不来几盆?”
袁飞瞪眼:“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请几盆进门吗?”
颜东铮哈哈一笑:“这么说,今年过年你们一家都回来了?”
袁飞往后一靠,慵懒道:“何止我们一家啊,什么堂叔、表姑,八杆子打不着的老亲,全被老爷子打电话从世界各地招回来了。说是有生之年,回归故里,乃人生一愿;亲人团集,乃人生二愿;若能找到儿时一二老友,那真是人生圆满,死而无憾了。”
“老友?”颜东铮胳膊肘抵着车门,单手支颐,他记得袁飞他爸好像八十几了吧,富家子弟,结交的多半也这个圈子里的人,若没出国,经历了那特殊的十年,活到如今的不知有几。
“嗨,什么老友啊,我能不知道他那点花花肠子,不就是想让我帮忙寻找他的老青梅吗。”
颜东铮嘴角微抽:“要帮忙吗?”
“当然要啦。”袁飞说着提笔写下:金素昕,生于1890年,原居于京市清平胡同19号。
郑明德,生于1894年,原居于京市菊花胡同56号。
李大年,生于1896年,原居于通州中汇街29号。
王兴修,生于1901年,原居于沪市徐汇区红旗路109号。
“呐,其他三人都是陪衬,主要要找的是这个金素昕。”
颜东铮盯着徐汇区红旗路109号,不由莞尔:“这宅子1938年,被我爸买下,给我爷奶住了,现在过户在秧宝名下。前年,沐卉她五弟结婚,租给他半年,后来虹镇老街改造成功,他买房后,便搬离了此处。接着又租给了两家回城的知青。”
“这么巧?”袁飞微讶。
颜东铮笑:“还有更巧的,金素昕是我奶。”
袁飞惊得差一点没跳起来:“你奶?!”
跟秧宝做生意后,他查过秧宝的家世,若没记错,秧宝的太爷爷太奶奶在苏家做过大半辈子佣人,直到颜明知大学毕业,才将两老和他姐从苏家赎出来,择房另住,而且她太奶奶也不叫金素昕啊,不是叫宋翠芳吗?
颜东铮眸光微沉,大拇指划过“金素昕”三字,带着莫名的情绪,“出于某些原因,我找人查了我爷奶的前半生。我奶确实在清平胡同出生,她是满族格格,原名爱新觉罗·素昕。1912年,清帝退位,为避祸,全国各地的满族旗人,纷纷改为汉姓,使用汉文汉语,将自己包装成汉人,融入汉人中。爱新觉罗·素昕也因此,改名金素昕。”
“后来,她父兄因吸食富贵膏,败光了家业,并在其母死后,以20个大洋的价格将她卖入宋家。宋家主母见她聪明伶俐,识文断字,便为她赐姓‘宋’,改名翠芳,等闺女出嫁时,让她作为陪嫁丫环,随闺女一同嫁入苏家。”
“半年后,苏宏昌有意收她为妾,宋小姐知道后,使计让她嫁给了佣人颜大刚。六个月后,她生下一女。两年后,她再次有孕,与此同时,宋小姐院里也传来了怀孕一个月的好消息。八个月后,宋小姐诞下一女,她失足滑倒,与同日早产生下一子。”
“宋小姐产后大出血,之后再无身孕。而她生下的儿子,没满三天就被送回了乡下,托给公婆抚养。理由一,要上工;理由二,身边已有大丫,再多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子,她怕照顾不过来,也怕把两个孩子的身子都给耽误了。”
袁飞怔怔地看着颜东铮,妈耶,信息量好大啊!若没猜错,颜东铮这是要告诉他,金素昕,老头子的老青梅把女儿跟人家苏家的儿子换了,是吧是吧?
颜东铮淡淡瞥他一眼:“没有换孩子,我爸颜明知确是她所生,她只是聪明地给了宋小姐、苏宏昌两口子一个‘换孩子’的信号。”
“我爸被她从乡下接回来时,已经8岁,聪明乖巧,小小年纪,左右手同时打算盘,又快又准。苏宏昌越看越觉得他是苏家的孩子,自己的种。宋小姐不愿相信自己生的孩子如苏秀兰那般,又蠢又笨,看着我爸不由就在他身上找寻与苏宋两家人相似之处。”
袁飞瞠目!
颜东铮笑笑,又道:“她一开始只是恨宋小姐的绝情,苏宏昌的绝义,也想让儿子脱离佣人奴仆的生活,有一个好前程,没想到后面,渐渐就失控了。苏家两口子,没办法证明我爸是他们的儿子,也没办法证明我爸不是他们的儿子,无法,只得将自己教养长大的苏秀兰嫁给我爸,把人跟他们苏家捆绑在一起。”
袁飞消化了会儿:“那你大姑是你奶和苏宏昌的女儿?”
颜东铮颔首:“这是两家心知肚明的事。因为‘换子’,苏家两口子恨死她了,至死都不愿承认我大姑的身份。出于补偿心理,对待儿女上,她和我爷便多有偏颇。”
这就解释通了,颜家老两口为什么那么偏疼女儿,压榨儿子。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
目送袁飞回房入睡,苏宏胜看着对面的颜东铮,“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苏家的孩子?”
为什么要?
原主因为姓氏,一出生就被生母遗弃,被父亲送给大姑抚养,寄人离下,过早地体会了人间冷暖。
过年团圆日,有谁可怜过站在窗外,看着屋内和乐融融的大姑一家,逃一般跑离,深夜冷风里,一步步走到大学家属院,看到的是另一个和乐融融的家……两边都是他的亲人,偏偏没一个是他的家……
懒懒地靠坐在沙发里,颜东铮眉眼清冷:“既已错,何防错到底。”
苏家对父亲来说只是牢笼,对原主来说,望着一屋奢华曾经有过虚望,面对哥姐的欺负有过不屑,对母亲的不喜有过自卑,拿着下乡通知单的那一刻他先择了放下。
苏宏胜悠然一声长叹:“八月,你妈听到你爸捐了21亿美元,带着你姐你哥堵在农大门口找你媳妇闹。你媳妇……”
苏宏胜颇是一言难尽道:“扯着你大哥的膀子就是一个过肩摔。你妈你姐骂一句,她便扯着你大哥摔一次,三次下来就把你大哥摔吐血了……”说到这,他又忍不住笑,“你妈吓得捂着你姐的嘴,哪还敢吱一声。”
捏了捏眉心,苏宏胜又道:“你媳妇那里无从下手,他们又把主意打到我和竟革身上,竟革不鸟他们,苏老知道后,让张栋过去警告了番,现在就揪着我了。话跟你妈说透,我也少点烦恼,多点清闲。”
颜东铮轻哼一声,笑了:“那你是不是还要考虑一下我大姑那边?毕竟她也是你苏家的女儿。”
“我已经让张杨去处理了。几个孩子各给买了套房,现金一万。”
颜东铮哑然,他还当老头子没行动呢,结果,人家早就悄默声地办好了。
“知道你有几十亿,他们愿意?”颜东铮不无坏心思地笑道。
苏宏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她亲爹都没认,我能给她和她孩子这些,知足吧!惹急了我,给了我也能收回!”
颜东铮讽刺地竖了竖大拇指:“霸气!”
随之又好奇道,“亲生的都这样,面对苏秀兰这个养女,咋心软了?”
苏宏胜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这不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嘛,万一你心疼在乎亲妈呢。”
颜东铮很失身份地做了个恶心的动作,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您歇着吧,我去看看秧宝。”
秧宝听袁飞说要修老宅,打着跟爸爸一样的主意,这会儿正在客厅伺弄花花草草呢。
这株快开了,往里面挪挪,别开门关门吹着冷风;那盆该浇水了,喷点水……
颜东铮进门她都没反应,兀自忙的热闹。
脱下大衣,洗把手,颜东铮走到酒柜前,挑了瓶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斜歪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边饮,边看向窗外,廊下的大红灯笼亮着,从这里往院内看,天棚、鱼缸、没了叶片的葡萄腾,静谧而又美好。
突然之间,颜东铮想沐卉了。
看看表,十二点多,人这会儿肯定睡下了。
放下酒杯,走到书桌前,铺纸磨墨,颜东铮提笔写下一行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秧宝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踮起脚尖看了看,嘻嘻笑道:“爸爸想妈妈了?”
放下笔,颜东铮取出印章,轻哈了声,按在字下。
举起字看了看,颜东铮唇角微勾:“秧宝不想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