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刘恒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嘴角微扬,喊了一声“师傅”。
来人正是刘恒的师傅,也是沈淮序从边疆偷偷带回来的周家遗孤,小舅舅周承运。
算算年纪,他应该二十六岁左右,脸上却饱经风霜的,像个四十多岁的人一样。他脸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潮红,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身形消瘦却沉稳有力,手上拿着一把弯刀,虎口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谢小姐怎么样了,怪我失了准头,伤了她。”周承运内疚道。
“师傅莫要自责,天黑看不清楚,谁又会想到二皇子会视人命如草芥,拿姐姐来替自己挡箭。”刘恒安慰他。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沈淮序从里间走了出来。
“五哥,姐姐怎么样了。”刘恒急忙追问。
“箭镞已经拔出,昏过去了,还需再等等。”沈淮序应着,抬眸看向周承运。
周承运被他一盯,紧张到结巴起来,“公,公子,我不是有意的……”
沈淮序不解,他将周承运从边疆带回来,是准备回京替承恩侯翻供,洗刷周家的冤屈,还周承运一个清白之身。
在没有洗清冤屈之前,他的身份仍旧是刘恒的师傅--成云。
周承运跟着他们从边疆回来,一直低调地跟在刘恒身边,人前并未显露出骑射功夫来。
“五哥,你别怪师傅,这事怪我没有思虑周全。姐姐担心你的安危,又恰逢二皇子下了赴宴的帖子,我们合计出了很多方案,最后是姐姐想到了这个主意,你也别怪姐姐,姐姐为了你哭了一夜,才出此下策……”刘恒说。
事到如今,除了二皇子,还能怪谁?
沈淮序垂下眼帘,不,怪自己,怪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害她担心了……想着刚刚谢婉宁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他慌了,他自以为自己能掌握全局,却忽略了谢婉宁。
当谢婉宁那只手忽然垂下,他悲痛万分,心被撕裂般绞痛,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己。如果谢婉宁就此离开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但在那之前,他一定会杀了宋明启,将他碎尸万段!
沈淮序掩住暴虐的情绪,看向内室,他的阿宁,怎么那么傻啊……
……
谢婉宁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左肩还隐隐作痛,额头上全是汗,浑身也是黏腻腻的不舒服。外面漆黑一片,房间里点着数支蜡烛,明亮得犹如白昼。
她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嗓子干涩地疼,她想转身,身子一动扯到了伤口,她疼得呻.吟出声。
这时,手上一热,被人攥紧。
谢婉宁垂眸,发现沈淮序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他发丝有点凌乱,眼下一片青影,下巴上还泛起了青色的胡茬,不知道做了什么梦,眉头紧紧皱起,很是痛苦的样子。
似有感应般,沈淮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沈淮序呆怔怔地望着她,像是仍在梦中一样,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
谢婉宁想说话,可喉咙里像是有块石头压着嗓子,张嘴发不出声音,只余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慢慢卷起,卷到了沈淮序的手心里。
手心忽然一烫,沈淮序眼神这才清明起来,“阿……阿宁,你醒了?”
他想起身,可他腿麻了起不来。仍旧趴在床沿边上,握着谢婉宁的那只手,慢慢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红着眼睛望着她,哑着声音说:“阿宁,不要离开我,我怕……”
一滴眼泪落到了谢婉宁的手心里,滚烫滚烫的,像是沈淮的心,浓郁又热烈。
第59章 第 59 章
好一会, 沈淮序才有了力气,他起身擦去了谢婉宁的眼泪,在她干裂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额头抵着额头试了一下温度,如释重负般道:“不烧了。”
“阿宁你渴不渴?饿不饿?伤口疼不疼?我给你拿水喝?”
他转身要走, 手却被勾住, 回身看到谢婉宁泪眼汪汪地仰望着他。
沈淮序在她手心轻轻捏了几下,“我不走, 就给你倒杯水, 乖~”
外间守夜的玉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 撩开纱幔,急切地跑到床边, 带着欣喜的眼泪, 哭着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吓死奴婢了, 您都昏迷三天了,五公子天天在这守着您, 也不让奴婢进来伺候……”
咋还告起状了呢!
沈淮序轻咳了一声, 吩咐玉烟,“速去请何太医,再去厨房端碗粥过来。”
玉烟这才住了嘴,抹着眼泪一迭声地应着出去了。
沈淮序避开谢婉宁的伤处,将她扶起躺到后面的大迎枕上,拿着水杯凑到她嘴边, 倾斜着杯沿。
拒绝了谢婉宁想要抬起的手, 轻声哄她, “你别乱动, 小心碰到伤口,我来就好。”
谢婉宁只得就着他的手,将水饮尽,喝完,对面这人还拿起帕子给她擦嘴。他表情认真专注,小心翼翼怕弄疼了她。
垂眸看到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帕子的一角,修长的手指上有一排咬痕,已经结痂。
模模糊糊中记起,在拔箭镞时,她咬住了他的手,竟咬得这么重吗?
谢婉宁抬手抓住沈淮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又滚落了下来。
“你别哭,我都不疼了,你嗓子还疼吗?”沈淮序抚着她的脸颊,满眼都是心疼,更加让他担心的是,谢婉宁醒来至今未说过一句话。
“……”谢婉宁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出粗哑的“呃呃”声,像是砂纸打磨窗子一样嘶哑难听,嗓子也如刀割般疼痛。
忽然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谢婉宁急得右手掐住喉咙,想将压在嗓子里的那块石头顺下去。
沈淮序立刻拉住了她,防止她伤到自己,安慰道:“你别急,何太医马上来了,让他瞧瞧。”
他安慰着谢婉宁不急,自己心里却比谁都急,催促着候在外面的人,赶紧请何太医过来。
……
何太医一路小跑着来了,后面还跟着拿着药箱的刘恒,进来就往里间看谢婉宁,一脸的关切。
望闻问切走了一遍,何太医说人已经无碍了,只等着慢慢养好伤口就是,嗓子是因为高烧,再吃上几副药就能大好。
沈淮序看了一眼还在发懵的谢婉宁,跟着何太医去外间重新开药方。
刘恒等他们走后,坐在床边和谢婉宁说话,“姐姐你可算醒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没想到伤到了你,我师傅自责得很,我代他向你道歉。
姐姐你嗓子疼就不要说话了,我说你听。
你是想知道那天之后的事吧?那天,五哥好厉害啊,他拿出了传说中的龙行佩,那些官员见到后,个个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恒学着沈淮序的声音,绘声绘色地将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言语中充满了对沈淮序的崇拜。在他眼里,沈淮序那日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将他们解救于水火之中。他自认为自己有勇有谋,可比起沈淮序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可惜你晕过去了,没有看到二皇子那个杀猪般惨叫的模样,咦~”刘恒嘴上充满了鄙夷,“五哥让人将他远远地送到了临安府的皇家别院,等着圣上处置的圣旨吧!
不过,五哥说,圣上或许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反正我也不懂。二皇子伤得不重,就是在江南道众官员面前丢了面子,失了皇家体统罢了。听说还有弹劾他视人命如草芥的,还有人说他不配封王封爵的。
照我说,御史那帮老大人们可以再狠一点,这种不痛不痒的弹劾,估计都到不了圣上的书案上,或许宫里的贵妃娘娘一撒娇,就放下了。”
刘恒倒是说到了症结所在,宫里只要有贵妃,宫外有永恩侯曹家在,二皇子失势也只是暂时的。接下来恐怕还会迎来他们疯狂的反扑,报复沈淮序。回京后,怕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见谢婉宁低头沉思,刘恒还以为她在难过,便岔开话题说:“姐姐,是五哥抱着你回来的,那脸色可吓人了。何太医吓得直手抖,还是五哥亲自动手给你拔的箭。
还有百花楼的名妓媚鱼,居然也是五哥的手下,叫她萧统领。女的当统领啊,我还是第一次见,我和她打了一架,居然没打过,哎,我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刘恒有点沮丧,沉浸在被一个弱女子制伏的挫败感中。忽又想到百花楼是云弈家的产业,凑近谢婉宁身边神神秘秘地说:“我看云公子瞧见萧统领管五哥叫主子,脸都气绿了。
那云弈再能算计,也没有五哥谋略过人。可这几天我总感觉他怪怪的,还有沈六小姐,也是怪怪的。那天我们几个都等在这里,看五哥给你拔箭镞,沈六小姐莫名其妙就跑了,云公子就在后面追……”
“刘恒,你去送送何太医。”沈淮序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刘恒应了一声,又啰哩啰唆地说姐姐你好好休息,然后在沈淮序要吃人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走了。
玉烟这时端来了一碗粥,沈淮序接过,将人都打发走了,才吹着热气一勺一勺喂谢婉宁。
谢婉宁小口小口地喝着。记得小时候,沈淮序也喂过她喝粥。彼时两人都小,偏沈淮序充大人似的,她都吃不下了还硬往她嘴里塞。后来再大一点,她不想吃药,他又开始哄着她喝药,不说是硬灌吧,总也不是好体验。
这次不同,他极其有耐心,一边吹一边喂,汤匙里每次都刚好一小口,不知不觉一碗粥见了底。
“还喝吗?”沈淮序问。
谢婉宁摇摇头,刚刚喝完粥,身上似乎又出汗了,非常不舒服。
伤口不能沾水,只得唤玉烟给她简单擦了擦身子。
沈淮序避到了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想着何太医的话。
“谢小姐怕是大喜大悲之下,引起顽疾,好在她之前服下了护心丸,此药虽不能解百毒,但能延缓药性,还能护住心脉,是云氏不传的秘药,误打误撞才没有使旧疾恶化。
小姐失声,应是惊忧过度所致,需慢慢调养,或许明天就能好,或许要过上好长时间才能开口说话。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要找到她失声的关节所在,才能恢复发声。我重新拟个方子,先试试看……”
云弈的护心丸,这份情他替谢婉宁领了。
惊忧过度,难道是因为她在百花楼担忧他?亦或是担忧二皇子下毒?症结在哪里?沈淮序百思不得其解。
新方熬好了药,交到了沈淮序手里,黑漆漆的一大碗,弥漫着苦味。在谢婉宁昏迷的这几天里,她都是紧闭双唇抗拒喝药,这么苦,她还能喝下吗?
谢婉宁重新换洗过,感觉清爽了许多,看到沈淮序端着冒着热气的一碗药,眉头紧皱了起来。
能不喝吗?说不出话,她只能眼巴巴瞧着沈淮序。
“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的蜜饯,来,温度刚刚好,再不喝就凉了。”沈淮序说着,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闻着味就苦。谢婉宁从小就喝药,可还是喝不惯,一想到即将到口的滋味,本能地后缩。
沈淮序叹息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药,顿时苦味上冲,他强忍着,大手勾住谢婉宁的后颈,径直喂进了檀口中。
一个从小就需要哄着喝药的人,受着伤,还不能用强,他还能怎么办?
谢婉宁瞧见沈淮序喝了一大口药,正不明所以时,他忽然欺身靠近,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嘴里一股苦涩,她方知沈淮序的用意,惊得睁大眼睛,就看到一旁玉烟慌忙低下头,匆匆跑了出去。
一口喝完,沈淮序还舔.了一下嘴角,问:“是不是这样就能喝下去了?”
他抓住谢婉宁要推开他的手,轻声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害羞了?你昏迷的这几天,喝不进去药,喝不进去水,我都是这么喂的!玉烟他们几个都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他们迟早都要适应,不用在意……”
谢婉宁脸红心跳起来,他们是适应了,可她还不适应啊!眼看沈淮序又准备喝药,她慌忙阻止,接过药碗,苦着一张小脸一口气把药全部喝下了。
沈淮序接过空药碗,立刻塞她嘴里一颗蜜饯,夸奖道:“真乖!还是阿宁疼我,不用我喝药了。”
谢婉宁的脸更红了,这话说的,谁疼谁啊!
“嗓子有没有好一点?”沈淮序问。
谢婉宁横了他一眼,这药才刚喝下去,药效还没有上来,沈淮序未免太着急了些。
可这一眼让沈淮序心里一荡,连日来压在他心口的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
沈淮序将内室的蜡烛全部熄灭,只留外间屋檐上的风灯发着晕黄的光。
室内一片昏暗,他和衣躺在谢婉宁身边,半搂着她说:“睡吧,还有两个时辰天亮。”
或许是这几日不曾合眼,或许是谢婉宁醒来,沈淮序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