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奇怪了,两个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其中必然有严先生瞒下的事情。
吴佑承见状心一急,急忙解释道:“殿下,谢大人,你们这是作何?老师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啊!谢大人怎能横刀相向?”
虽不知严先生为何在此时说这些事,但元妤仪也想听听他的解释,淡淡开口。
“一个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的贫苦儒生,却识得名贵草药,精通岐黄之术、擅长工笔丹青、喜读晦涩古籍,又碰巧在江节度使之前救下本宫与驸马,严先生不觉得,这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她并非那等宅心仁厚的大好人,若是严先生当真居心叵测,救命之恩便换留他全尸。
饶是面前横着一把锐利的匕首,严先生也面不改色,神态从容,他方才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闻言只是勾了勾干裂的唇角。
“严某是上京人氏,少时出身官宦之家,数年前家父被歹人诬陷入狱,江相上书请求严惩,一夕之间,严某家破人亡。”
严先生先是盯着面前的青年,果然在谢洵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他手中匕首也下意识松开。
他勾了一抹苦涩的笑,又对元妤仪哑声道:“所以严某与江行宣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元妤仪听他说完,只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这些年被江丞相刻意打压的官宦,上京严姓官宦有四五家,一时之间对不上人。
时光回溯到十年亦或二十年前,彼时她还未曾出生,有所不知亦或遗漏也是正常。
沉默片刻,元妤仪道:“郎君,放开他吧。”
谢洵把手中的刀漠然收回袖中,只是望着严先生的目光闪过深意。
“方才我们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值此风声鹤唳之际,本宫与驸马不能掉以轻心。”元妤仪沉声解释。
严先生微一颔首,道:“严某亦有隐瞒之过,公主言重了。”
他又道:“在下方才想提醒公主的是,江丞相此人狡兔三窟,若非一击致命,公主且不可妄动,以免被他反将一军,得不偿失。”
元妤仪点头,“他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汲汲营营,对付他的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能治他的必须得是无法翻身的重罪才行。
严先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嘴唇翕动,纠结一瞬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他只道:“严某愿尽绵薄之力,如有罪证,定会告知公主。”
元妤仪听他语调笃定,轻嗯一声,心中暗叹,果然是血海深仇,恨意滔天。
只不知严先生是谁家幸存子,如今落到这种地步,能坚持活下来也实在不易。
她朝着不远处的男人微微颔首,“既如此,本宫便提前谢过先生了,待兖州事了,再行清算不迟。”
说罢她转身离去,只是这次谢洵却并未急着跟上,想到那些如出一辙的遭遇,他停顿片刻,只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
“先生本姓什么?”
严先生望着他熟悉的面容,眸光复杂,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以严六自称。”
嘶哑的嗓音一顿,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执拗神色,声音极低,“是家中长兄。”
多余的不必再说。
谢洵眼里最后一抹质疑也彻底消散,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恨,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躬身行了礼,快步跟上元妤仪。
严是假的,六是真的。
六又通陆,这才是他的本姓。
元妤仪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不自觉问道:“你方才跟严先生说了什么?”
谢洵低声回答,“臣让他放宽心,江相专横跋扈,血债血偿,必有自取灭亡的那一天。”
元妤仪只是回眸望了他一眼,看到他冷漠的神情和半垂的眼睫。
她方才恍然想到驸马的身世同样凄惨,应该能体会到严先生的痛苦,难怪平常沉默内敛的他会主动安慰有着相同遭遇的人。
元妤仪慢下脚步,和谢洵并肩而行,轻轻拍了拍他紧攥成拳的手背,语调温和轻柔。
“我相信那些冤案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藏污纳垢的朝廷蠹虫也终将付出代价,更直白地来说,我同样支持血债血偿这个做法。”
元妤仪从来都不曾高高在上指责别人。
她幼时得到过爱,及笄后又亲眼见过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更甚至于她自己也曾是玩弄权术和人心的一位;
因为这些完整而特殊的经历,所以实际上靖阳公主不仅比女子更细腻,也比男子更冷静果决。
她能切身体会谢洵的所有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怨恨,也正是因此,元妤仪不想让谢洵失去自我。
“但倘若生者只是一味地被仇恨蒙蔽双眼,活着如同一具傀儡,那等报完仇,支撑生者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动力也会相应消失,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那一刻,谢洵抬眸撞进她清澈包容的目光,甚至以为她早已知晓自己卑怯的罪臣身世,攥痛的手掌渐渐松开。
“生者为了等一个沉冤昭雪的结果,穷极一生都在为逝者奔走,可他努力活着,这本身对逝者来说不就是一种慰藉吗?”
少女的声音温和却笃定。
谢洵一怔,方才因得知严先生真实身份后心中浓烈的恨意被冲淡一些,这些年此消彼长想要自戕的死志也倏然凝滞,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母亲临死时的情景,除了为陆家翻案,母亲还含笑叮嘱他——
要好好活下去。
谢洵的声音极轻,带着分自嘲。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左右不过是高门世家的一个弃子,贱命一条,死又何妨呢,却忘记母亲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谢洵看似不经意地说着这些话,眉宇间却萦绕着几分破碎的苦涩,薄唇苍白。
看谢洵神色怔松,元妤仪顺势转身紧紧搂住青年的脖子,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松开,后退半步望着他。
她其实很少安慰人,尤其当她得知谢洵这堪称一波三折的身世后,更怕说多说错,引他多虑。
但刚才下意识的动作远比这些理智的念头更快更直接,元妤仪遵循着本能去抚平他明显不对劲的情绪。
少女还顶着那张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难看的农妇脸,因应付侍卫时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冲淡眼角涂上的炭色 。
“谢衡璋,不止令堂心愿如此,”
元妤仪唤他,抬眸露出原本流转的神采,“我亦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你的也是。”
第48章 弃夫
恰逢早晨, 与寻芳阁隔巷对望的同福客栈附近百姓不多,元妤仪和谢洵进店时,只有肩上搭着块白巾帕的小二在擦桌子。
他满怀热切地抬头, 迎面看见的却是一对穿着粗布麻衣的乡下夫妻,热情瞬间扑灭不少;
但还是上前招呼道:“店里的早食有米粥馄饨和饼子,阿哥阿嫂打算吃点什么?”
自打闹了旱灾,兖州城里的店铺生意也不好做, 消停了大半个月;
听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波贵人,以靖阳公主为首, 又是拨款救济又是开粮仓设粥棚, 局势总算渐渐稳定。
虽说眼前的人看起来囊中羞涩,但从前进城来店中顺路吃早食的百姓也不少, 是以店小二指了指刚擦干净的桌子, 示意他们入座。
谢洵看向元妤仪, 温声道:“赶路也累了吧, 娘子想吃些什么?”
或许是从未听过娘子这样亲密无间的称呼,元妤仪一愣, 眼中闪过一丝赧然。
她抬头飞速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谢洵顶着一张同样平平无奇的脸, 神情却是温和而浅淡, 他从前一向恭敬地唤她殿下, 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适应的快。
然而元妤仪没看见青年耳后逐渐弥漫的微红, 心中还在暗暗感叹自己的反应未免太大,不如谢衡璋镇定自若。
他们正常的眉来眼去落在店小二眼里显然变成另一种情形,俨然是夫妻之间默契的小交流。
元妤仪道:“劳烦做两碗热馄饨。”
小二点头应了句是, 便快步赶去后厨。
或许是早晨起来店里的客人不多, 馄饨很快做好端上桌,浓稠的汤里撒了一把香菜和小虾米, 热气氤氲,散发着鲜香味道。
一碗热馄饨下肚,整个人也舒畅许多,元妤仪的眼睛闪着满足的光,轻声问对面的青年。
“我们是到了,可阿浓他们在哪呢?”
谢洵扫了眼楼上的房间,“不急,让他们来找我们。”
说罢他伸出两指扼住自己喉咙,原本被刻意涂黄的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忽然倒地,浑身微微抽搐。
事发突然,元妤仪一惊,脱口而出,“谢衡璋!”
她立即上前扶住青年颤抖的身体,哪怕亲眼所见是他自己动手,可心跳却还是无法宁静。
谢洵的喉结罩上一层青白色,他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呕血,哑声在元妤仪耳边开口。
“殿下,哭出来,喊丹姒,择衍曾去梵春楼听过她的曲儿……”
虽不知他的目的,元妤仪的泪已经流了下来,想到那夜的梦,泪水根本止不住,她放声配合道:“丹姒……丹姒,怎会如此?”
从后厨跑过来的店小二也怔在原地,姗姗来迟的老板厉声道:“发生了何事?!”
小厮挠头,底气不足,“这……这,他们方才还在吃饭啊。”谁知道这人会突然引发恶疾,浑身抽搐。
客栈大堂的动静太大,方才楼上禁闭着的房间门也逐个打开,吸引出不少看热闹的人。
客栈老板见谢洵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病情看起来愈发严重,也不敢留人,只对小厮道:“快把他们赶出去,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小厮咽了口唾沫,上前劝痛哭的女子,“这位娘子,你快带你家官人走吧,我们这是客栈,又不是医馆!”
元妤仪不理他的拉扯,只埋首在男子肩头哭诉:“丹姒,我们原本在梵春楼好好的,早知那卫公子这般凉薄,我……”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底下人这般张冠李戴,楼上的最后一间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元妤仪半抬眼眸,果然看见熟悉的人。
卫疏居高临下打量着这对陌生夫妻,怎么看怎么奇怪,忽然他身后冒出一个女郎的身影。
是季浓。
元妤仪正要出声唤他们,却被身侧的人悄悄按住手腕,青年颤抖的身子稍稍镇定,嗓子沙哑。
谢洵:“他以为花五十两便能让我身体康健么,咳咳……就算给丹姒二百两不还是落到上面人的口袋里……”
卫疏听完这种种巧合的细节,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的了然,还有什么不明白,谢兄分明又拿这事儿压他!
赶在客栈老板赶人之前,卫疏已经抬步下楼,指了指那对狼狈的夫妻。
“给他们开间我们隔壁的房,一并记在我账上。”锦衣华服的青年掏出一袋碎银,笑眯眯道:“这是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