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弟子尚不能飞!”恒子箫踟蹰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司樾抬手,“怕什么,我托着你。”
这话恒子箫已不太相信了。
可下一瞬,他瞳孔骤缩。
偌大的停云峰上,千百花树底下,那层叠堆积的落花纷纷扬扬飞上天来。
片片落花凝汇聚成溪,道道花溪萦怀空中,霎时间,满目春彩。
群英交织成股,自他身周绕过,随后铺在剑下,成了花湖、花毯。
被纷繁的亿兆花瓣所挡,他再看不见底下的光景,只得见头顶青天白日和远处的黑水苍山。
高风过雄山长川而来,天地悠悠,苍鹰展翅,嘶鸣俯瞰。
身在壮景之中,恒子箫不由得缓缓直起了脊背,黑眸中豁然开朗,倒映出繁花、苍山和浩瀚天穹。
从小到大,恒子箫向来习惯低头,从未见过高处的光景。
他学御剑,也只是为了代步,如今方知这想法太过世俗——想来当年道祖赐予御空之能,绝不是为了让后人闲置双腿,少走几步路。
隔着剑下那一层厚密的花幕,他在空中隐约听见了纱羊的责骂和司樾的笑。
那笑回荡于天地间,恣意洒脱,跌宕不羁,令恒子箫唇角亦泛起了两分欣喜。
后脚一踏,他手持香花,越过鸟群,朝高天远山而去,烂漫的群芳紧随他后。
剑上虽没有了司樾的法光,可那花香时刻伴随着他。
这香气恒子箫再熟悉不过,十年来,他生活在这些花树间,日日除草、施肥,虽鲜少抬头赏花,可那香气早已浸润了肺腑,闭眼可辨。
揽群芳而游宇宙。
这一刻,恒子箫胸中当真盈满了司樾口中的凌云之气,仿佛仗着脚下的这柄剑,他再无拘无束,碧落黄泉都不过须臾之间、触手而已。
劲风凛冽,他逆风而行,如鱼逆流飞瀑,迎激流而上,愈添壮怀。
恒子箫一路飞出了裴玉镇,他停在夕阳之央,剑尾一扫,万花激荡,霍然迸裂——
片片花瓣洒落人间,给这春时的镇郊落了一场花雨。
恒子箫呼出一口酣畅淋漓的吐息。
他筑基了。
他成人了。
第72章
这天下午, 司樾见纱羊唉声叹气地从恒子箫的屋子里出来。
司樾招呼了一声,“难得见你这幅表情,天上天下的, 竟有人能给你瘪吃不成?”
“你说呢。”纱羊飞去她扶手上落下。
“我现在真是知道什么叫做‘三岁看到老’了。”纱羊叹了口气, “早知道他一出生我们就该接过来的。”
司樾吐了口瓜子皮, “何出此言呐。”
“不管成仙成魔,子箫将来都是有作为的,他不出去自立门派,也得和白笙一起接手裴玉门。”纱羊给自己到了点水, “我就想着, 既然他早晚要管事,不如现在就学一点为官之道。”
“上个月,我问他,倘若你是凡俗界一县官,治下闹了灾荒, 朝廷拨粮,却被当地大绅所占。你问他要粮就要丢官, 你不问他要粮全县就要饿死, 你待如何?”
“嗯, ”司樾嗑着瓜子听着, “他怎么说?”
纱羊看了她一眼, 放下杯子,“他说, 让那大绅给他两百枚灵叶,从此, 他去做一个自在小绅,让大绅来做他的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樾竖起一个拇指, 高赞,“好——大妙!”
纱羊气得拔了她一根头发,“你还笑!”
“这说明他无意俗世功名,不正中你的意么。”司樾笑道,“你该欣慰才是。”
“是啊,我也这么安慰自己。”纱羊幽怨地开口,“然后我就换了个问题。”
“倘若门主派你去裴玉门的契地除魔,有一个女鬼在那为非作歹,害人无数,门主要你务必将她斩处。你到了那儿一看,原来那女鬼生前极苦,她为了供养丈夫读书,日夜在外讨饭,好不容易供了丈夫进京考试,自己在家星夜盼望时,小叔子却要强占她。她宁死不从,打晕了小叔子后逃到京城,想求丈夫庇护,才发现丈夫已和宰相女儿成婚,丈夫见了衣衫褴褛的她,不仅不帮,还叫下人把她打死,投进河里。”
司樾挑眉,“这也太长了,能不能简单点。”
“闭嘴,”纱羊嗔道,“哪有左大臣长!”
她接着讲道,“女鬼求你放她一条生路,日后她每年都能为你献上一百两黄金,还愿意联合其他的孤魂野鬼称你为王,从此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他怎么说?”
纱羊道,“他这一回倒是秉公执法,一口回绝,说师命不可违。”
“那不挺好。”司樾抓了第二把瓜子。
“好什么啊。”纱羊白了她一眼,“我又问他,如果这时候你师父也为她求情,要你放了她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想也不想地点头,说,‘那就放了’。”
“你就为这个生气?”司樾笑了出声,“他不是早说了么,‘师命不可违’。也算是不忘初心。”
纱羊头疼欲裂,“十一年啊,整整十一年了,你我到底改变了什么?这和上一世的他有什么分别?”
“有啊,不是提早三年筑基了么。”
“心术不正,就是结丹又如何。”纱羊摇头,“本来宁楟枫和蓝瑚的命运改了,我还沾沾自喜,可十年前我在后山与他对话一场,才知道,他只是不会再去放蓝瑚的血罢了,若遇上黄瑚、红瑚,照样放。”
她实在是有些担心了,“小孩子的性情是最好改的,我们都没改过来,往后可还怎么办呢。”
“渡人本就不是易事,何况是渡魔。”
司樾道,“要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凭你一个小虫,刚化了人形就把魔给渡了,那整个煌烀界千千万的功德都归了你,有这样的好事谁还去十世苦修?再说,这许多的功德,你吃得下么。”
纱羊没反应过来,“什么十世……”
说完她才想起这是从前对恒子箫在饭桌上谈起佛经时,她劝他成佛太艰难的话。
“煌烀界的功德我是吃不下,你吃得下么?”她问司樾。
“我又不成仙,要功德作甚。”
“是吗,”纱羊抱胸,“我倒觉得,有时候你说起话来比我这个仙子还厉害。”
过了一会儿,恒子箫做完今天的功课,从东厢里走出来。
他一眼看向主屋门口的司樾,犹豫了一下,朝她走去。
“师父。”
司樾打了个哈欠,“做什么。”
“师父,”恒子箫提着剑走来,“大师兄说,他即将前往仙盟,我既筑了基,又学会了御剑,可以和他一道。”
“什么,”纱羊一惊,“这就要下山历练了?你才多大呀。”
“多大?”司樾睨了她一眼,“都比我高了,你说大不大。”
恒子箫眼睛一亮,“师父,您同意了?”
“去呀,干嘛不去。”司樾从摇椅上站起来,揉了揉腰,“早晚都要下山的,自然是越早越好。”
恒子箫弯了弯唇角,继而却又垂下了眉眼,“只是这一去,来回恐怕不少时候,我就不能在师父面前侍奉了。”
“不要紧不要紧。”司樾掸了掸自己的裤脚鞋子,“我和你一道去,你就能在路上侍奉我了。”
恒子箫一愣,“师父也去?”
“接悬赏令么,接一张是一份钱,你接一张,我接一张,赚两份不比赚一份来得好?再说我也好些年没有进过城了,也想看看那繁华的市景。”司樾看向他,“怎么,难道你翅膀硬了,想要独吞?”
“不、不。”恒子箫眼中染上了两分雀跃,“那我这就去和大师兄说,您也要同去。”
“去罢去罢。”
恒子箫拱手退下了。
纱羊看向司樾,有些不适应,“我们真的要下山了?”
“你不是急着给他改性么,”司樾道,“不下山看看,还指望他能身在室中坐,眼观天下事么。”
“我只怕他年纪还小,心性不稳,看了那繁华喧嚣后,更加捉摸不定了。”
司樾挥手,“不小了,凡间这个岁数都当爹了。”
纱羊叹了口气,“好罢,你说的也有理,他毕竟不能在停云峰待一辈子。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准备行礼。”
“不,你留下。”司樾道。
纱羊错愕地回眸,“什么意思?我们不一起吗?”
司樾将手里的瓜子放了回去,“我倒是不介意,只怕你舍不得这满山的草木。”
“又不是不回来了。去一趟仙盟要多久,顶多个把月嘛。”纱羊说完,忽地一愣,“什么意思……你、你们不回来了吗……”
司樾没说话,她先急了,冲过来抱着司樾的手问:“为什么?要去做什么?怎么就不回来了?”
“哪有什么为什么,”司樾道,“来这裴玉门不就是为了接触他么,现在人已经接上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可这里是我们的……”那个“家”字说到一半,又倏地停下了。
纱羊低下了头。
恒子箫的家在恒家村,她的家在六重天,司樾的家……
不论怎么说,裴玉门都和他们无关,再者说,他们三个本来就是无关的人。
纱羊低低地问:“一定要走么?”
司樾戳了戳她的额头,“一年半载的,也总会回来一趟。你就留在这儿罢。”
“不!”纱羊拨开她的手,“我们是一起来的,怎么能分开。再说司君有令,我得时刻看着你才行!”
是了,要引导小魔头飞升的是司樾,她的任务只是看着司樾而已,这些年下来,她险些把主次给忘了。
司樾看了圈四周,“那这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