啻骊偏身,揉了揉太阳穴,“行了,别扇了,为我抚一曲罢,清闲也就这两月而已了。”
箜篌收了扇子,欠身应道,“是,老祖。”
她走到垂帘之后,幻出本体箜篌琴来,为天界的副主安神弹奏。
几曲之后,箜篌服侍啻骊回殿休息。
待啻骊歇下,关上寝殿大门,箜篌立刻快步往一重天而去。
常理而言,仙神们需各司其职,是不能随意串界的,但箜篌身为啻骊老祖的贴身侍女,不管到哪儿都没有人拦阻。
这一路畅通无阻,待到一重天和混沌界的交界处,箜篌扭头四顾,确认周围没人后,立刻幻化了容貌,扮做一普通小仙,往混沌界而去。
仙族擅自前往混沌界,是必打入天牢的重罪。
这是箜篌第二次来混沌,上次来时,她还不是啻骊的侍女,只是个刚刚修出人形的无名小仙。
甫一离开天界的边界,四周的空气便叫箜篌恶心作呕。
和一派清气的天界不同,混沌界是清天和浊地的中间地带,此处气息驳杂,多是浑气。
妖魔们在此汲取灵气,犹如沙里淘金,金多,沙子更多,修炼起来比在天界艰难数倍。
正因如此,混沌界的妖魔普遍弱于仙神,直到五千多年前,混沌界出现了一座混沌宫,其宫主带领着混乱割据的混沌界走向了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盛的时期。
那是令天界诸神们开始忌惮、畏惧混沌界的时期。
只可惜好景终究不长,这样的强盛只停留了两千余年。随着混沌宫宫主的离开,由她领导的盛世也一去不复返,走向了更消极、更混乱的末世。
箜篌有幸见过极盛时的混沌宫,今日来也奔着混沌宫而去。
昔日那歌舞不绝、热闹奢靡的宫殿,如今冷冷清清。
虽还有不少妖魔住在里面,可形容颜色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灰寂。
“站住!”
箜篌落在宫门前,有一小少年拦住了她。
男孩生得精致非凡,着红白相间衣服,一对圆眼呈红琥珀色,左颊有一方巴掌大的橙色枫叶印记。
这印记从额角到鼻翼,覆盖左眼,占了他半张左脸。
他上下打量箜篌后,冷声道,“天界的人,来此作甚!”
箜篌认出了他,“赤枫…你是赤枫吧?”
男孩愈发警惕,“你是何人?”
箜篌抬袖,幻回了原本的模样,殷切道,“你还记得我么,我是箜篌仙子。”
“不记得。”被唤作赤枫的男孩冷声道,“管你是什么仙子,这里不欢迎天界的人,给我滚!”
“我来是有要事!”箜篌焦急道,“时间紧迫,请你立刻带我去见美人笛。”
“姑姑最痛恨天界的人,”男孩那张可爱的脸上露出与之不符的阴戾,他右手握上腰间的赭色唐刀,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箜篌进退不得,正不知该如何时,宫门后的拐角处又走来一位女童。
“什么事那么吵?”
这女童和男童长得极为相似,唯一不同处在于她脸上的枫叶印记落在了右脸。
那女童走出来后,箜篌立刻扬声唤她,“红枫,你还记得我吗!”
被唤作红枫的女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当年主人救下的那个箜篌?”
“是,是我。”箜篌点头。
“你怎么会来混沌,”红枫微讶,紧接着又露出了和赤枫如出一辙的冷色,“莫非天界又要动手!”
“不,我是私自下界的。”箜篌道,“事情紧急,我要立刻见美人笛。”
她再三纠缠,赤枫脸上戾色愈重,他上前半步,欲要拔刀,被红枫拦下。
她对箜篌道,“姈姑姑不在,去沥泽对付鬼牛叛军了。如今宫中只有娋姑姑。”
“沥…”箜篌只来过一次混沌界,十来天便回去了。除了混沌宫外,她再不知道别的地方,根本不知沥泽是何处。
“因为打仗,沥泽那边的传送阵已经不能用了。”红枫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从最近的传送阵过去要飞好几个时辰,像你这样一身仙气的仙子出现在那里也不安全。你要有什么事,还是和娋姑姑说吧。”
“美人琵琶么……”箜篌目光微移。
她衡量一番,别无它选,只得应道,“好,那就带我去见她吧。”
红枫转身,“跟我来。”
在赤枫的冷眼下,箜篌跟着红枫进入了混沌宫内部。
她将箜篌引到一处偏厅,让她在那儿等候,自己则去请媿娋。
箜篌印象中,和温婉理智的美人笛不同,美人琵琶媿娋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可眼下她等不到媿姈,想来和媿娋说也是一样的。
箜篌坐了一刻多钟,终于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铃音。
她抬眸望去,一身金红纱裙的女人正往这边走来。
来人额间一抹妖冶的红色花钿,臂上戴了长长一截金色臂钏,身上纱裙轻薄而华丽,侧边开叉,行走间,一条紧实的长腿若隐若现。
长腿往下,女人脚腕上戴一只金色脚环,环系六只金色小铃,铃声便是由此传来。
那脸上一对狐眼后拉出红色的眼尾,只这眼睛便妖气冲天。
箜篌见过很多琵琶仙子,也见过一些琵琶精,可没有一个人像媿娋这样美艳得锋芒毕露。
“呦,这不是箜篌上仙么。”果然,女人的朱唇一开,说出来的话便刺人耳朵,“圣洁清纯的上仙屈尊来这混沌界,有何贵干?”
媿娋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但箜篌看出,她头上的发饰少了一大半,惯有的浓妆也没了,就连脸色都比当年憔悴了许多。
“媿娋,”她起身,不理会这番讽刺,“你们还在寻司樾么?”
司樾两个字出口后,媿娋的脸色骤然一变,阴沉而可怖,“关你什么事。”
“你别这么看着我,”箜篌抚上心口,“我受过她的恩惠,必然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呵,是啊,天界人才济济,又有那西方诸佛做底气,哪里用得着一把箜篌出手。”媿娋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你嘛,只需要给满天神佛弹弹琴、敬敬酒就行了。待在那帮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当中,连衣服都不必脱呢。”
“你!”箜篌睁大了美眸,“你可知我私自下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你不先听听我为何来此,就要说这些闲话把人家气走么。”
“那可真是委屈您了。”美人琵琶抱胸。
箜篌扶额,压下怒气。
若非司樾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天界、背叛老祖来到这里的。
还记得当年她刚刚化形,所处仙峰被一大魔洗劫,自己也被掳去魔窟,差点沦为娼.妓。
正当她打算玉碎之时,司樾所率军队攻下了那大魔的老巢。
她踹开地牢,看见了准备爆丹自尽的她。
箜篌至今还记得,那时天光照入门内,万念俱灰的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身麻衣的混沌宫宫主。
“这是什么。”宫主摩挲着下巴,偏头打量着她,“锁在地下,还金灿灿的,该不会是…金条成精!”
“要真是就好了。”
她身后响起一声含笑的男声,这声音如沐春风,令箜篌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魔巢。
那俊美斯文的男子对她道,“别怕,我家主君从不虐杀妇孺,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时隔久远,箜篌已不记得那男子的长相,只记得他有一双柳叶似的翠色眼睛,和三月暖风般和煦的声音。
她啜泣着托出自己的经历。
听了以后,混沌宫主长叹一声,正当箜篌以为对方要安慰自己时,那宫主却道,“真没意思,原来不是金子精。”
男子无奈道,“您差不多也该放弃这样的想法了。”
“不,我相信心诚则灵。”女人转身,“魔神早晚会被我一片赤诚所打动,赐给我数不尽的财富。走,回去给它供个梨。”
“您每次供的梨放到长蛆了也不记得收。”
“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魔神,那都是人类杜撰的。既是魔,又怎么会是神呢。”
上一刻还散发善意的男子再不看箜篌一眼,随着女人离开了地牢。
箜篌抬头,愣愣地望着那青柳似的男子。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男子回眸,看向她的余光依旧含笑,却淡漠疏离,隐隐生厌。
他知道了,她只是个全族被灭的普通小仙,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不必花费心神。
箜篌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她倏地前扑,一把抱住了女人的腿。
“求、求求您救我出去!这份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她仰头哀求着,一种直觉告诉她——这看似冷漠的女人才是真正能够救她的人。
女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她,轻啧了一声,“可我家里不缺乐器。”
“但、但你一定没听过箜篌。”箜篌抬眸,泪眼紧盯着她,“这是神君们才能听的乐器,我愿意弹给您听!”
“哦?”她的这番说辞果然引起了女人的兴趣,“神君听得,我却还没听过?好,你要跟就跟着吧。”
箜篌这便跟着女人回了混沌宫。
她在那里待了七.八天,每日都在殿上为妖魔们演奏仙器。
七.八天后,宫主召她,她歪在宝座上,支着个头,“我是不讨厌你,可家里其它人不愿意。你有地方去么,有的话收拾一下,我让人送你。”
箜篌大喜,跪下叩拜,“多谢宫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恩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姓名。”
“什么,你居然不认得我?”那女人大为震惊。
继而,她扬唇一笑,“听好了,我叫司樾,以后报恩可别报错了人。”
后来,直到司樾被封进灵台,箜篌都没有找到报恩的机会。
这四千余年的时光里,她从未忘记司樾的救命之恩,正是也念及这番恩情,她才忍下了媿娋的百般嘲讽。
“谅你这些年处境不好,我不与你计较,”箜篌道,“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司樾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