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顾兰因回到书房翻找陈俊卿收集来的孤本,门外传来几声狗吠猫叫,一个小门童追着几条大肥犬从门口路过。
“平安姐姐!快!在这里!”
在书架前的少年动作顿住,他侧过身,从阴暗处露出半边清隽的面庞。
山头云飞,桃花无言,穿着红裙的少女手上拿着一只大大的燕子纸鸢,绘了彩墨的纸鸢挡住了她的脸,她几步便从书房门口跑过,消失在春光最明媚处。
顾兰因伫立良久,未几,东风吹起纸鸢,偏偏吹不散他眉间一点春皱。
他垂眼看着地上疏疏的花影,误以为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这天底下叫平安的人何其多,她生来是个旱鸭子,鄱阳湖那样深的水,又有一群穷凶极恶的水匪,若真能活下来……
顾兰因面无表情合上自己手上的书页,莫名生出一丝怒气。
一个时辰后,山明驾着马车到了陈府门口,本来今日就要接了少爷回去,不想成碧来回话,又将他打发了。
成碧道:“少爷说他还要在这里住几日,你先回去替少爷取一些衣裳来,对了,还有少爷那头驴,你也一起带来。”
山明听罢转头就走,不知少爷这是怎么了,他想到那头倔驴,有些头疼。
而陈俊卿知道顾兰因还要留宿几日,十分高兴。
只是顾兰因对着他,似乎有几分冷淡。
第38章 三十八章
顾兰因在陈家住了三天, 再不见内院的小姐出来。
不过这三天下来他心中已有猜测,便打算先回去了。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马厩里一头驴子正闹脾气, 几只肥犬被吓的狂吠不止,小门童循声过来, 见马厩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拿着豆饼在哄驴, 声音缓缓,有些无奈。
“小平安,别跟我耍性子了,再耽误,只怕半途就要落雨了。”
小门童皱着两条浅浅的眉头,抱着手臂道:“你喊这倔驴子什么?”
那年轻人低头找了半天,最后抬眼看着小孩, 微微笑道:“小平安呀, 怎么了,阁下的狗也叫平安?”
“我呸, 我的狗叫鹅毛!叫金虎!叫黑豹!才不叫什么平安呢。”小门童后半句声音略低, 只是瞪着他。
顾兰因将豆饼掰开, 似是开玩笑道:“既没有重名,那这几只恶犬跑来作甚, 仔细吓着了我的平安, 到时候可饶不了它们。”
小门童抬了抬下巴, 道:“你这驴子鬼叫声这么大,我还没说它吓着我的狗你倒还来指责我。算了, 不知者无罪,我即刻就把它们带走, 只是临走前跟你说件事。”
顾兰因嗯了一声,语调微扬,一双秀气的眼眸看向小孩,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咱们家小姐就叫平安,你这驴也叫平安,要是别人听见了,还说你骂人呢,快改个名儿罢,你的驴子这样壮实,起个威猛的!”小门童低头思考片刻,提议道,“叫虎……”
顾兰因笑出声,他一掌拍在小门童的脑袋上,打断了他的提议。
“我知道了,快回去罢。”
他素白的宽袖遮住了小门童的视线,待这小子扭过身,忽见一头油光水滑的驴子正冷冷盯着他,蹄子焦躁地踏着地,发出哒哒的噪音。
“虽说话不中听,不过小小年纪,不知者无罪。”
顾兰因牵出自己的驴子,笑容和煦,就此离开。
那小门童望着他的背影,挠着头,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头驴子,连道两声奇怪。他后来将这事说给何平安听,吓得何平安从后门的门槛上立马站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似得原地打转。
天晴了几日,又落雨了。
春雨丝丝缕缕,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交织缠绕,凑成罗网,桎梏住了这千变万化的红尘天地。
俗话说一场春雨一场暖,窗前听雨的少女呆呆望着檐下飘落的春花。
陈太太见她心不在焉,一面叫人拿糕点给她垫垫肚子,一面将那窗扇关了半边。
“这几日都心不在焉,是不是在家闷的慌?”
何平安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挪个窝,去别处躲一躲。
顾兰因要是知道她没死,现还在陈家,只怕已经磨刀霍霍了。她吃过一次亏,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没成想这里还能遇见,现如今敌在明她在暗,若要逃走,尚还有机会。
陈太太掌了灯,在等下做针线,嘴里道:“那正好,柳夫人喊我去她家听戏,日子就定在后日,到时候娘带你一起过去,惠娘跟你年纪相仿,你和她说说话也好,别闷出了病。”
何平安吃着酸枣糕,心头微动,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再看屋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两只画眉在角落里躲雨。
雨珠晶莹剔透,砸在石砖上,迸出水汽,滴滴答答,时间飞快。
……
今天要出府,早间陈太太还说天要落雨,好在来了一场东风,吹散了沉沉的云絮。
陈太太带着女儿上了马车,金霜跟在后头,打扮齐整,头上换了新的钗环,秋妈妈看着心头冒火,不到地方,半路就将那钗子簪子拔了下来,压低声音质问她是哪来的。
金霜耳坠子被用力扯下,耳垂那儿都冒血了,她捂着痛处,心里有几分害怕,偏还嘴硬:“你管我哪来的,既不偷也不抢,清白着呢!”
秋妈妈冷笑一声,一巴掌甩过去。
“你也有脸跟老娘替清白二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这怕是少爷哄你的玩意儿,怎么你就这样眼皮子浅,我还想等你及笄了到太太跟前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嫁一户良家子,不成想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秋妈妈捏着她的脸皮,真是怒极了,手上没个轻重,不一会儿就看她脸红了,咧着嘴要哭。
“你要不嫌丢人,就哭,到时候太太问起来,你自己说。”秋妈妈将她一把推开,嫌弃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小姐是个傻的,可我看着你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金霜咬着唇,压抑着哭声,哽咽道:“你聪明一世,偏生了我一个蠢货,我还不嫌弃托生在你肚子里生下来就是奴才,你骂什么,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若生下我时就掐死我,大家都好。”
秋妈妈气的发抖,半晌狠狠掰弯了银钗,闭上眼:“你当我想管你?以后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就是死了也别来找我。”
金霜抢过银钗,赌气答应,扭过头,母女两个谁也不理谁,直到了城里柳家的门首,秋妈妈才露出一个笑脸出去。
何平安跟在陈太太身后,偷偷看着周围地形。
柳家两进的院子,靠吃祖上老本,过的也还算宽裕,几个人在戏台前做好,另有几家女眷也在,原来今日不单是请陈太太一人的。柳夫人亲热地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将她交给女儿,嘱咐道:“你带着这个妹妹去玩,她好不容易出来,你千万要顾好,别叫其他姑娘们欺负了。”
柳惠娘应了一声,小心地拉着何平安的手,往里面的一个小园子去,说要带她荡秋千。
何平安今日穿着葱绿的合腰百褶裙,系着玉白色香囊,身上一件圆领琵琶莲纹的春衫,衣着鲜艳,到了园子里,几人望来,不想竟和一人穿得有七八分相似。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季三娘此刻愣了一下,将她头尾打量之后问道:“惠娘,这是谁?”
“这是……我一个住在城外的姊妹。”柳惠娘道。
何平安低头玩自己的那只镯子,不知她是什么神情,听周围人说了几句话后一个人往秋千边上去,自己玩自己的。
这园子里的小姐们尚还未出嫁,年纪又小,此刻见她如此不合群,小声议论几句,柳惠娘连忙制止住她们,耐心解释。
季三娘冷哼了一声:“谁要跟一个傻子置气。”
几个人在石桌边上坐着,刚刚在斗草,这会子柳惠娘回来了,几个女孩吃了点茶聚在一起说话。
而何平安在那头晒太阳,眯着眼,脑子里冒出诸多想法,随后又一一被她否定。
她目光最后落在柳惠娘身上。
日午柳家摆宴,姑娘们单独置一桌,何平安就贴着柳惠娘,像是狗皮膏药,柳惠娘心性温柔,桌上给她夹菜,笑盈盈陪她说话。
季三娘看不惯,故意道:“她人好端端的,比你个儿还高,你又不是她娘,快吃几口,别等菜凉了,滋味不好。”
柳惠娘笑道:“知道了,这是我家,还能把自己饿着不成?”
下午戏还在唱,陈太太却要准备回去了,她去里面找何平安,何平安抱着柳惠娘就是不松手,柳夫人见状,就说让她在家住一夜,等明儿带她城里玩一圈再送回去。
陈太太有些犹豫,若是她心智健全,倒也罢了,只是……
“太太放心,有我在呢,我看着妹妹,决计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妹妹喜欢我,我看她就像是我嫡亲的妹妹。”柳惠娘轻声细语说道。
陈太太对着自己未来的媳妇,心里很满意,仔细一想,终于点头答应。
毕竟日后她们两人就是姑嫂了,若是感情好,自然皆大欢喜,何平安在陈家时除了她谁也不亲,且这些日子有些行为反常,她想或许是常在内院闷得慌,见了同龄人能说说笑笑的,一时舍不得离开,方才如此。
柳夫人这时候也保证道:“咱们多年老姐妹了,你女儿就是我女儿,平安在我这儿我一定不会亏待了她。”
陈太太闻言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缓缓离去。
入夜,柳夫人将何平安安排在柳惠娘闺房里睡下。
两人洗漱过后换了亵衣躺在床上,没了白日的嘈杂,何平安一个人睡在里面,就听柳惠娘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偶尔叹几口气。
她心下是有几分理解柳惠娘的,只是口不能言,不能叫她发现自己是在装傻,而柳惠娘自是有个惊天的秘密在心里藏着,也不敢贸然告诉一个心智不全的人。
她翻来覆去,不久,听见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竟已到了三更。
柳惠娘转过身,偷偷看向何平安。
入睡前挽了一个顶鬏的少女闭早已经闭上了眼,此刻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此刻柳惠娘才敢去摸她。
她纤细的手指碰到了何平安的手臂,用力擦了几下她瓷白的肌肤,见她没有醒来,心中似有一口闷气,不吐不快。
“平安妹妹,他……”柳惠娘皱着长长的细眉,斟酌用词,只是找寻了半天,仍是无法来形容。
恰在此时,睡在床里的何平安动了动。
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扭过头来,这样近地看着柳惠娘,叫她一时开不了口。
柳惠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何平安都抓疼了,最后她紧张地瞧了她一眼,赶紧松开了手,叮嘱道:“以后可别睡得这样沉了。”
“为什么?”
柳惠娘想起那日看见的画面,闭上眼,欲言又止。
第39章 三十九章
何平安见她又不说, 实在困了,将眼睛闭上翻了个身。
第二日,柳惠娘早早起来梳妆, 将饭食备好。
柳家虽说有厨娘,不过平日里柳惠娘更喜欢自己动手。
因今日柳夫人想带着何平安去将军庙里烧一炷香, 柳惠娘便趁着何平安尚未起身, 又在厨房里做好了酒食, 丫鬟拿酒盒装好,等她吃过早膳,几乘女轿抬着三人就往城东边的将军庙去了。
柳夫人路上买了纸马,目下天气甚好,游人络绎不绝,何平安撩开帘子朝外看去,但见桃柳明媚, 鼓吹清和, 桥边树下,车马骈阗。
烧完香, 柳夫人瞧见几个熟面孔, 大家说笑一回, 随后在水边野地上坐下,各自将酒盒里的吃食摆将开来, 一起吃酒。何平安坐在柳惠娘左手侧, 穿的是她的绿衫, 不想又跟季三娘撞了,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坐在亲娘手边上, 时不时抬眼扫来,显然也有几分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