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面镜子,何平安死都记得她是怎么弄丢的。
游若清小时候抢了她的镜子,竟藏在了这里,亏她整日睡在这里,眼望着顶,瞎子似的。
如今鸣玉找出了镜子, 何平安下意识就想起了小少爷。
她后来问起门口当差的丫鬟, 果然听说那日傍晚有个少年进了宅子,不过被鸣玉拦在了厢房外面不远的地方。
何平安笃定他就是游若清。
可是那面镜子本就是她的, 他为何还要拿走呢?
何平安看着身旁的男人, 忽然忆起竹林里的相遇, 游若清似乎很怕他。
这之后她偷偷观察了鸣玉几日,发现只要他在, 旁的男人无法靠近, 便是一般的小丫鬟, 白日里也是闲得无所事事,因为他将所有伺候的活都揽了下来。
他盯着何平安, 几乎要成了她的影子,只有在晚间的时候, 才会消失那么一会儿。
而游若清那一日上门拿镜子,必然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话,他无法当着鸣玉的面来说。
他等着何平安自己上门,既能把那面镜子还给她,也能跟她说些只有她能知道的话。
何平安想通这一点,便一整夜没有睡好。
鸣玉心灵手巧,自从搬到了这里,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教习先生,两个人几乎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他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待人处事十分温和,一众丫鬟小厮都念他的好,虽说不喊他老爷,但一口一个主人,发自肺腑。
何平安但凡消失一盏茶的工夫,鸣玉就会把周围的丫鬟都盘问一遍,很快便能找到她的踪迹,要甩了他,实在是难。
何平安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个主意。
她如今身不由己,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单纯,什么贞烈牌坊,早和她无缘。
鸣玉既然是陆流莺的手下人,受他之托照看自己,到底还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也知道避嫌。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摘了帏帽,四下的晚风吹拂过发梢,她紧紧抓着鸣玉的手腕。鸣玉一声不吭,漠然向前。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烧烂的云絮渐渐失去温度,消散在山巅。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鸣玉余光瞥了一眼,见是朝着自己方向渐行渐近,他便拍了拍帏帽上的灰尘,反手就要扣在何平安的脑袋上。
不想身侧的少女左右躲闪,最后一头埋在他怀里。
两个农人从身侧过走,投来目光,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慢慢收紧,鸣玉低下头,只见她乌黑的发髻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这会儿暮色下看毛茸茸的,上面的金饰分外小巧精致,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晃动。
“有什么可笑的?”
何平安闷笑出声,缓缓抬起来脸。
她今日出门,特意抹了胭脂,雪白的脸上,晕开的桃.红色像是酒后才会浮现的那点醉意。鸣玉捻起她的一缕青丝,嗅过之后,轻声笑道:“既然没有醉,为何这样糊涂?松手。”
何平安一动不动,鸣玉便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诶呦一声,一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鸣玉微微一诧,急忙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何平安仰起脸,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吻上他的指尖,刹那间似乎察觉到他了他的僵硬。
“何平安?别这样了。”
他眼里都是昏沉沉的暮色,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思绪纷乱。
“嘘。”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低低,笑道:“前些天,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呢?”
不久前,那一日燥热异常,一向聒噪的蝉,在日午也有片刻的消停。
小丫鬟们多在屋里避日头,何平安热得睡不着觉,晌午饭后,非要他给自己扇扇。
隔着一扇镶螺钿的大理石底屏风,在门口的男人放下了手里针线,他家常穿着一身樱粉色深衣,乌发绾了个道髻,用一根玫瑰石簪子簪住,通身衣着略显得有几分女气,可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别样的风流。
鸣玉绣了一小簸箩的衣裳,见她绕过来,可怜兮兮求自己,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散乱地贴着面颊,眼睛仿佛都被烫了一下。
“这么热?”
鸣玉别开眼,不知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到处去找纸扇,回了屋子,在她床边坐着,一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
象牙编的凉簟上,发髻松松的少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薄薄的夏衫被掀起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旁的妇人三四个月可能就显怀了,但她这会儿已经有五个月,仍是看不出显怀的迹象。
怀孕了却要还要撩.拨自己,鸣玉眼睛看着窗外,除了心绪有些浮动之外,愈发警惕起来。
片刻后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嗅到一股茉莉花香。
何平安伸手捏住了杯沿,从他唇边抢了回来。
“我刚刚……喝了一口。”
若她还是扬州城里的何平安,鸣玉对她,也不至于感到这样的棘手。
他笑了笑,缩回手,说道:“你到了家乡,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那杯沿上印下了她的胭脂,他眼神凝住,半晌,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嫌这里住腻了,要换个地方?”
何平安摇摇头:“只是许久没见过陆流莺,我有些……想他了。”
“他给我寄的那些书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
鸣玉对上她的眼,何平安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拿我开心。”
陆流莺写给何平安的信,他虽然没有看过,可他也能猜到,那信里十有八九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话。
闷热的午后,芭蕉叶子都晒蔫了边,四下亮堂堂的,唯独卧房里,光线稀薄,竹帘落下,挡住了热浪,也拦住了窗外窥视的目光。
何平安收拢起那把洒金折扇,最后抬起了他的下颌。
锋利的起伏撞在男人秀气的颌线上,渐渐地在皙白的皮肤上印出几道红色的线痕。
他没有顺着她的力道,此刻一双眼瞧着她,眼里似有一丝无奈。
“你喊我一声夫人,该不该听我的话?”
鸣玉笑了笑:“恕难从命。”
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俯身靠近,悄声道:“你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就差睡在一张床上了,不过让你读信而已,怎么就跟要杀了你一样?”
“夫人慎言。”
鸣玉退后三步,见她嘻嘻笑着,满意地躺回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为何平安是待闷了,于是出去准备找个戏班子,给她唱几出戏。门口小丫鬟送来茶水,鸣玉侧身让过,内里传来她的声音,鸣玉回首望了一眼。
青纱帐微微一晃像是起皱的春水。
伸出来的胳膊如一节雪藕,温润细腻的玉镯子挂在腕骨上,未几,她探出半张脸,不知何时拆了发髻,乌发逶迤,她唇上抹上了那日在扬州城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口脂。
她意图明显,要扯他下水。
而门口的小丫鬟看见了,脸一红,端着的茶水晃啊晃,忙递到鸣玉手上,生怕打扰了两个人。
“你不怕我告诉公子?”
鸣玉站定在原处,仿佛坐定的僧人,他半边身子暴露在日光下,周身轮廓都泛白,干净极了。
何平安眼神无辜,说着说着,却笑了,她起身就要过来找他。
可下一秒,鸣玉端着茶水就跑。
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验证了何平安的猜想,她倒回床上,笑过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鸣玉不是草木,也有自己的私心私情。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之后,何平安绞尽脑汁,处处去撩他,鸣玉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不过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默默躲着她,在暗处看着何平安。
这一次何平安趁着他沐浴,偷偷跑出来,鸣玉初时不曾发现,等到周围太过安静,没有人缠着,他才反应过来。
闲话休叙,只说这一头,鸣玉把何平安带回去,心里已经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反常。
一切都是为了见她过去的情郎,亏他自己被撩得心绪不宁,还在这里避嫌。
鸣玉道:“这事,我会写在信里告诉公子。”
“你就不怕他怪罪你?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我以为可以将心比心,谁知道你在算计我。”
何平安:“难道你就没有算计过我?”
鸣玉笑而不语,他从卧房抱出被褥,铺在她的厢房里,隔着一扇屏风遮挡,竟是要把她盯死。
“夜里头我要是看不清周围,跌到了你这里流产了怎么办?”
鸣玉:“那你夜里就不要乱跑。”
“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睡错了地方,叫陆流莺知道,你会不会受责罚?”
鸣玉抬眼,态度温顺,眼里笑意不减。
“我悉听尊便。”
第88章 八十八章
鸣玉自此就和她住在一间厢房, 光阴荏苒,展眼间暑气散尽,江南入了秋。
何平安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口味十分刁钻, 上午吃酸下午吃辣,鸣玉也猜不准她这一胎是男是女。眼看产期将近, 鸣玉让小厮乡里找了个稳婆, 先拿一两银子给她点甜头, 托她冬月给妇人接生时挨个问问,若是产下女婴不要了,就抱给他养,事成之后,还有十两银子的谢礼。
那稳婆收了钱,哪有不应的道理,更是笑道:“你这事我保管成, 女婴可比不得男婴, 生下来丢河里溺死的多的是,你老婆不能生, 舍得花钱去别人家抱一个, 说到底也是那女孩的福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回来。”
小厮千恩万谢, 回来后告诉鸣玉。鸣玉那时候正在灶房里擀面, 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间有钱的没钱的, 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殊不知数十年光阴眨眼而过, 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