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淋湿脸颊,也感受不到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颤抖,奚茴瘦小的身躯于暗色中发着微光,那空洞中有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少女很白,在鬼域与曦地交界处的封印里他就看出来了,她身如雪色,本身就像是一块能在夜里发光的明晶。
云之墨暂时还不想现身。
他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儿。
一个能穿越命火,赶褪万恶鬼群,落入封印中的少女,应当不只会在凌风渡的幽禁结界中哭才对。
云之墨的身躯还在问天峰下压着,故而他的魂魄离不开行云州,可这行云州中的结界阵法于他而言不过小儿画图,毫无威胁。
他就这么看着奚茴,她像是沉入了深水中憋气将死的人,挣扎的力度也很小,双手攥紧,过了很长时间后又大口呼吸。
每每她剧烈喘息后,又是一阵无力地哭嚎,那些被阵法吞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云之墨的耳里,少女紧张急促的心跳声、无力的抽泣声与压抑的咒骂声。
她骂人的词汇很少,最多就是祈愿行云州闹翻了天,大有一种她不好过便大家都不要好过的偏执扭曲。
云之墨观察了奚茴足足七日,可惜,她对凌风渡的阵法毫无办法,嘴里胡话说了几天后,便开始长久的沉默了。
黑暗中的眼隐去形状,逐渐朝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靠近。
奚茴什么也感受不到,更不知道自己此刻保持着双手抱膝的自卫可怜形态,她的下半张脸埋在了臂弯处,露出了一双失焦的凤眸。
小孩儿眼圆,凤眸尾尖,单就这样看便是清澈无辜的模样,可云之墨知道那双眼只要遇上了光,便会露出聪慧机警与不屈。
他化身影子,慢慢蹲下,因身形高大几乎要弓着腰才能与抱着双膝的奚茴身量齐平。云之墨望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脑海中关于十日前二人初次相见的记忆再度翻涌而出。
千目是鬼,不敢靠近命火,云之墨却不怕那些,他的眼神很好,亦能看见命火曾烧化过她凡人身躯,只是在穿越火光之后,她的身体重新长回来了。
这世间除去轮回,无再重塑肉身之神力,或许这与她能轻易抵抗万恶鬼群有关。
云之墨的视线游走于奚茴的身上,少女无法感知他的存在,自然也无法感知到那如火的目光。他慢慢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几乎成皮包骨般细瘦,隔空顺着奚茴的双眼前划过,在她眨眼的瞬间被卷曲的睫毛扫上指腹。
探究的视线一瞬凝住,那一触犹如被火舌舔上,云之墨搓了搓指腹。
这般近的距离,立时让他想起了问天峰下封印中,他带着奚茴跃入水中时,她晕厥之后再刹那睁眼。
那双眼隔着水,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轮回泉水于世间所有魂魄而言都是冰的,生人,死者,哪怕是苍穹神明降世,触及皆是寒气。可云之墨分明感受过两回它的温度,一次是数万年前,一次则是在他的魂魄拥着奚茴离开封印时。
“你到底是谁?”云之墨收回了手,他在奚茴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想要的答案。
他不会伤害她,不说她身份特殊古怪,无法探究,便是她将他的魂魄带离封印这一件事,云之墨都可投桃报李,护她周全。
只是……行云州诸多古老阵法结界与苍穹相连,曾是苍穹上众仙合力而设,他的身体如今还在问天峰下,若强硬破开凌风渡的阵法恐会打草惊蛇,引来苍穹众仙,那他再想拿回身体便不那么容易了。
十年。
足够他冲破问天峰,那就在此之前,保证奚茴不疯不痴,不死即可。
凌风渡中无日月,更无法计算时辰,最开始奚茴还会掰着手指数数,后来不知第几次错了数字,再第几次重新开始,她便渐渐沉默,不再去管那些无望的理智了。
她像是几度身死魂灭,再睁眼,却不知自己究竟混沌了多久,又能清醒多久。
或许是十日,又或许只是十个时辰,无光参照,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停止。无痛感、无嗅觉、无触觉,她想,或许她真的死在凌风渡中恐怕魂魄被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了。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奚茴的脑海中不知升起多少胡思乱想,又被疲惫扫去,她的理智逐渐塌陷,就在她又要陷入一场无端恐慌的窒息中时,似有一缕光在眼神闪烁。
暗红色的,像是跳跃的火,带着些许温度,灼烧周围黑暗。
奚茴突然便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激烈地撞击着胸腔。
她猛地呼吸了几次,那火光越发灼目,在那簇火焰燃烧的周围火苗一点点掉落在了脚下黑暗中,那一瞬奚茴的双脚仿佛踩上了实地,她终于无力地摔倒,再睁圆了双眼看向身下变化的一切。
火星像是烧毁了一张纸,破开了口子后便一路往四周延伸,被它烧开的地方化作微光下柔软的草,草中飞出星星点点荧光,那些星芒如萤火虫般朝上飘去。
奚茴的眼神锁定其中一粒,急促的呼吸让她胸闷气短,可她不敢眨眼,她怕这又是她的一场幻觉。可这幻觉也太真实了……就连她此刻撑在地上的双手都能感觉到掌心野草扎来的微痒。
她是不是快死了?
听说,人死前回光返照,会迅速略过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美好的记忆,只可惜她的一生不曾有过值得记下的快乐,所以就连她回光返照的记忆,也是琢磨不透的吗?
星星点点的光在她面前汇聚成一粒明珠大小,那光很淡,仅能照亮她身边一丈,只要她一低头便能看见光芒下幽绿的草地,还有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触觉,也能听到心跳声,还能看见光芒,那些她恐慌的都随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火消失。
奚茴张了张嘴,轻轻发出了一声“啊”,在她听见自己声音的那一刹,又不禁落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
黑暗中,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打断哭声。
奚茴回神,立刻认出他来。
“影子哥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在听见这声时当真又惊又喜,奚茴的心跳太快,她的胸腔传来阵阵憋闷的疼痛。
可她不舍得眨眼,双眸四扫,想要找到他。
第7章 银杏生火:七
◎云之墨,可遮天。◎
云之墨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一如方才破开漆黑的火,奚茴此刻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传来剧烈的跳动声,一阵一阵,几乎要击痛她的胸腔。
奚茴在凌风渡中崩溃太久,四肢还是麻木酸软的,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扶着草地勉强站了起来,顺着目光所及去费力奔走。
那一粒荧荧之光便跟随在她的身边,凡是她所到之处,脚下便是初踏上去微凉柔软的草坪。
“你在哪儿?影子哥哥!”奚茴问完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了引魂铃,还好岑碧青只是拿走了谢灵峙给她的明晶玉佩,并未夺走她身上的引魂铃。
他们都知道奚茴从未通过引魂试会,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鬼使,自然猜不到她的引魂铃中还藏着一缕魂。
引魂铃呈暗红色,奚茴摇了两下,能感受到铃铛撞击的微微震颤,却依旧听不到丝毫声响。
那漂浮在她身侧的光芒却如有感应,立时飞到了她的身后,光芒越发明亮,将周围几丈内的草坪都照了出来。奚茴定定地看向自己落在草坪上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拉长,从她脚下而生,化作一个肩宽高大的男子,影子中的他无风而动衣袂,如烟似雾,一切都好像幻觉般不真切。
奚茴用力捏紧拳头,指甲刺着手心,所见不是假的。
她当真很高兴,因为影子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还未骗她的人,他或许将来也会与其他人一样对她说谎,可至少目前为止,尚值得信任。
“影子哥哥!”奚茴已经被关许久,每一刻都如坠深海般窒息,难得见光,又难得有人可以说话,她本能地想要与他凑近,便干脆坐在地上。
影子还是站立拉长的。
奚茴伸手轻轻触碰了草坪,碰到微凉的草叶尖,也像是碰到了云之墨几乎及地的长发发尾,一缕缕,一丝丝,如野草绕上了奚茴的指尖,可又没有。
“这些光,是你招来的吗?”奚茴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她才激动过,现下失力,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带着些似呢喃的鼻音。
“是。”云之墨的目光从她的脸,挪到了她把玩小草的手指上,小姑娘皮肤白,可手脚都脏了。
“谢谢你啊,若非有你,时间一长我一定得在这里熬疯了。”奚茴揉了揉发痒的鼻尖,低声道:“我进来之前就看见有个师兄好像疯了。”
小姑娘的一声谢倒是叫云之墨微微挑眉,他才不会说他就这么看着她神神叨叨了七日。
“对了!你能在凌风渡中招来光,是不是能救我出去啊?”奚茴抬起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影子,霎时与云之墨对上了视线,就好像能透过那片黑漆漆望见他一样。
云之墨道:“不能。”
奚茴有些丧气,却没气馁,很快便打起精神来,颇为不甘地揪了一下小草道:“没关系,有光就已经很好了,我能听见声音,还能看见,甚至能与你说话,想来十年也不算难熬……等我十年后离开凌风渡,走之前一定要一把火烧了行云州,最先烧那个嵘石宫!”
便是嵘石宫的长沣长老要把她关凌风渡幽禁的。
“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陪你十年?”云之墨的声音很轻。
他在问完这话后,奚茴便沉默了。
光芒之下,少女睁圆了凤眼,许久之后眨了两下,她又轻声道:“那你走的时候别和我说啊。”
“你为何不问我还能陪你多久?又为何让我不告而别?”云之墨有些奇怪,她在乎的是他打不打招呼?
“不问比较好,问了你若说一个月,我便会在这一个月内坐立难安,每日倒数你离开的时间,与即将重新面临黑暗的恐慌。”奚茴抿嘴:“你若不告而别,我还能安慰自己反正此地感受不到时间,你只是睡了一觉,很快醒来便能再见,留个念想。”
总好过无望。
小姑娘比云之墨以为的要透彻一些。
奚茴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她轻轻眨眼,看见面前欣长的影子逐渐缩小,她心下一紧,还以为云之墨现在就要走了,连忙开口:“影子哥哥……你要走了吗?”
云之墨没走,他只是离小姑娘近一些,故而影子蹲下,从光的角度来看,他们几乎齐平。
他透过影子看向了奚茴,看见她紧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衣料,咬着下唇眼也不眨地盯着影子。几息之后,云之墨又问:“怎么不说些好话来听听?我记得你想离开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时,很会卖乖博同情。”
奚茴闻言,脸上先是苍白,又渐渐透出些许薄红来。
她惊讶,原来他都知道,那他还化身一尾红鱼,带她离开了封印之地……
“我卖乖博同情,说些好话给你听,你就会留下来陪我吗?”奚茴问。
她虽年幼,却深知生存之道,像她这般无依无靠的人便要着重先考虑自己,若她是影子,绝不会因为几句动听的好话留在凌风渡陪着一个才不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当初他将她带出渡厄崖下或许是因为看她可怜,顺势而为,但长达十年的幽禁非凡人所能承受,更何况……他与她不同,他是自由身。
奚茴问完,心下就已经安慰了自己,影子不答应才是对的,他若答应,不是有利所图,便是个傻鬼。
不抱期望,才不会有失望。
云之墨却似与她玩笑般道:“试试看。”
奚茴一怔,装可怜卖乖不在话下,试试便试试了。
她抿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草地上的影子,那一戳却像是正好落在影子的手臂上,似乎能通过柔软的草戳上云之墨的肩。
奚茴的鼻音加重,含含糊糊就像带着点儿哭腔道:“影子哥哥,若我一个人留下,不要片刻就要疯了,痴了,还会死的……”
“影子哥哥,你来无影去无踪,这么厉害,能不能抽出一点点时间陪陪我?也不要你每日都在,就隔一日……不,隔两日、三日都行,来凌风渡看我一眼,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便能活着。”奚茴说着,眼泪啪嗒啪嗒从眼眶里落下,连脸颊都没滑过便落在了膝盖上。
她哭得情真意切,委屈动人,实在不像是演的。
云之墨若非知晓她的本性,乍一眼过去便要被她的眼泪诓骗,他就知道,藏在黑暗中惊恐的双眼不是奚茴的,一旦遇见光,她的眼必定精明聪慧,哄骗他人也是信手拈来。
“真可怜啊。”云之墨道:“隔三日来看一眼便成了?”
“呜……”奚茴可怜巴巴地点头,也不敢再更多奢求。
云之墨却在她的抽泣声中笑了出来,这一笑,险些叫奚茴也跟着破功。
影子的声音很好听,单单听这声音便觉得他是个干净清澈的男子,奚茴又想起了她从渡厄崖下的封印离开,飘在水里时看见的那双桃花眼,那是影子的眼眸,亦是皓皓明朗,璀如星河。
奚茴每一次骗人,都出于主动,这次被动装模作样,在这一阵笑声里渐渐演不下去,眼泪未干,耳尖先红透了,整个人如火烧般有些焦灼。
“小骗子。”云之墨低声,忽而来了兴趣:“你叫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