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文认真问她:“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周琎也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非去医院不可?”
陆靖文道:“生病或者受伤就该去医院,这不是常识吗?”
“如果常识是指一个人在遇到类似情况时总这么做,那么对我来说,这不是常识,”周琎硬邦邦道,等反应过来陆靖文是好心而非攻击,才戛然软化:“对我来说,常识就是等它自愈,如果好了,万事大吉,如果过了几天仍不见好,再去医院也不迟。”
陆靖文突然感觉有些熟悉,想着想着,他想起了陈思芸。几乎一模一样的推脱让他恍然明白,周琎的生长环境使她确实没有去医院的习惯,而习惯是人遇到意外、受到伤害时,心理上最需要的“一如既往”。
他以为自己是为她好,却傲慢得连她想要什么都不听。
陆靖文沉默下来。
周琎不知他心中所想,道:“我知道很难理解,但我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医院。”
她还记得那一道又一道的繁琐程序,仿佛签不完的通知与须知,以及医生护士因为忙碌到疲于奔命而难流露温柔的冷脸。
把这些东西留给更紧要的时候吧。
陆靖文已经准备妥协,只是忍不住最后努力一把:“我怕有意外。你自己觉得伤得不严重,但万一内脏有损伤呢?”
周琎眨眨眼,道:“人的身体会报警的,就算刚开始感觉不到,但从我打完架到现在,也有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正常受伤以外的不适。”
陆靖文抿着嘴。
周琎凑近看他:“而且,我才十七岁,哪有故事的主人公会因为不去医院在十七岁‘中道崩殂’呢。”
周琎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也给陆靖文一点莫名其妙的信心。但这话刚说完,她就觉得坏了,怎么那么像立flag呢?
——如果她真是故事的主人公,说完这句话就该开始出事了。
陆靖文抓住她的肩膀,有些气她这张嘴:“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
周琎想说两句来着。
但他们现在靠得太近了。
近到周琎能看到陆靖文皮肤的纹理和瞳孔的颜色。沉浸于细节就无法关注整体,她一心看着他因色泽黢黑而嫌坚硬冷淡的瞳孔,就看不到他近乎融化的怔忪面容。
她可能看了有一会儿,但又或许只是一瞬。
直到陈曙天出声,带着点疑惑:“你们俩在干嘛?”
他旁边站着怒瞪他的官倩倩。
两个人跟被抓包一样迅速弹开。
陆靖文回过神,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周琎莫名看懂了那个眼神,陆靖文在怪她没告诉他,她还叫了官倩倩,哦,甚至还有陈曙天。
事实上,在一时冲动打给陆靖文后,周琎就冷静下来,把官倩倩的号码也一并想起。她给官倩倩打电话时比跟陆靖文说得要更多一些,官倩倩听了马上就说要赶过来,颇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反倒是周琎注意到外边沉沉夜色,开始担心她一个人过来不安全,拒绝了。
没想到官倩倩带着陈曙天来了。
此刻,官倩倩对于带来陈曙天这件事深表歉意:“我担心只有我们两个女生不安全。”那时的周琎听起来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另外,她也没想到陈曙天会那么没眼色,更没想到陆靖文已经在这里。
周琎摇摇头,以示没事,转向陆靖文时,理直气壮:“打一个电话五毛钱,我请你帮我付了一块呀!陈曙天是倩倩带来的,我不负责。”
所以不怪她没说,怪他不食人间烟火。
陆靖文:“……”
场面一时安静,唯有只听说周琎需要帮忙就被官倩倩拉出来的陈曙天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周琎:“……”
四个人最后坐在药店里,拿着店员看过周琎身上伤口后建议的药,一边听周琎说话一边给她上药。
周琎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样和朋友们提起自己的家庭,在她的假设中,那应该是严肃的、压抑的、抛下所有自尊才能说出口的,最后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想安慰都无从开口,她则故作开朗地笑笑,表示一切都已经过去。
她没想到,现实会……那么简单。
也许因为这是三个听说她有事,能在春节期间大晚上跑来帮她的朋友。
看着他们,她突然就有勇气说出口了。
周琎从陈思芸出车祸说起,深感第一句话最难出口,后面就轻松许多,像是这么多年压抑在心里秘而不宣的情感都一并迸发,得到彻底宣泄。
说到陈思芸的不幸时,他们帮她叹出心中那口气;说到周建业的离开时,他们为她谴责抛弃责任的人。
他们像是一面忠实可爱的镜子,照出她已然无波无澜的外表下,曾经波涛汹涌的心。
周琎终于说到今天,甚至能一比一地复述赵素英的原话。
陈曙天第一个跳起来,说要帮她“找回场子”,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古惑仔发言。官倩倩还在帮她的腿上药,不方便有太多动作,却也跟着一起破口大骂。
陆靖文倒是一如既往,冷着脸看她的腿,不知道是因为她腿上那一大片青青紫紫和破皮伤口皱眉,还是因为赵素英说的那些话。
周琎看着自己的朋友们,突然发现,原来此时此刻之前,她是孤独的。只是因为没有尝过真正意义上的陪伴,也就不知道那叫孤独,直到现在。
她笑了一下:“不过没事,我已经打回来了。”
她自信地秀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看到这些了吗?她伤得可比我厉害。”
陆靖文看着她身上,淤青的淤青,破皮的破皮,流血的流血。想要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点一下,又看到那一道依稀愈合了一些的血痕,动作不自觉变成从官倩倩手里接过碘伏,轻轻涂抹过她额头的伤口,在她的叫疼声中开口:“等你可以毫发无损的时候再炫耀吧。”
伤成这样了还笑。
官倩倩看着空荡荡的左手:“……”
她忍!
周琎微笑,点头,糊弄,继续往下说起来,直到说完她的惊天一踢。
不知道是不是男性在这事上有通感,周琎分明只是文字描述,连动作示范都没有,却清楚看见陈曙天的表情也跟着扭曲一瞬,好像被踢的是他一样。
陆靖文虽然没有这种夸张反应,却也流露出一种熟悉的不赞同来。
周琎心想,他俩要是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她是会生气的。毕竟他们现在都是她的朋友,对朋友,在轻易抛弃之前,是可以先选择生气的。
结果陈曙天一心沉浸幻痛难以自拔,陆靖文想说的也只是:“你这样激怒他很危险,他名义上还是你爸爸,也知道你们住在哪,他随时可以找到你,这不是你逃了一次就能解决的。”
官倩倩和陈曙天担忧地看向她。
周琎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理解她,宽容她,甚至支持她。没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讲“他怎么说也是你爸爸”“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以后是要去当流氓吗”。
没有这些指责真是太好了。
她说:“你们不用担心。他在好地方上班,讲风评。他穿鞋,我光脚,他是玉,我是石。真闹起来,他怕我,我不怕他。”
周琎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确实碰到一个问题。我妈过年刚给我买的手机落在他家了,你们觉得我还有办法要回来吗?”
官倩倩和陈曙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在周琎把周建业家闹得那样人仰马翻又跑出来后,能怎样取回自己落下的东西。
陆靖文想了想,道:“可以试一试。”
第1章 珍玉
陆靖文能想到, 而周琎没想到的方法,是报警。周琎不得不承认,在“光明正大解决问题”这条路上, 她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因为她从来没有依靠过这些正规机构, 就像不愿依靠医院一样。
但他们都陪着她,她或许可以试一试。
四个人在春节的晚上乌泱泱地挤进附近派出所的小门, 把值班的警察吓一跳,听完报案内容后才松一口气。
周琎没打算说谎,以让形势更偏向自己, 只是记着陆靖文的建议, 尽量不流露太多感情色彩,省得过于激愤反而让人觉得失于客观。只不过在提到周建业时, 没详述如何攻击他的“弱点”,只说为了不被他打,踢了他一脚就跑了。
周琎担心“先扬后抑”,在给值班民警看完比较显眼的伤后, 还特地强调:“我没吃亏, 我都打回去了。”
饶是如此, 年轻小民警心里也有计较, 什么样的大人会跟小孩子讲这种话?还打得难舍难分。
那种顽劣不堪、逼得大人拿皮带抽的少年不是没有,但眼前这个, 看着不太像。读书时大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姑娘要是混社会惹事的,也不至于自己连同一群朋友看起来都是正经读书的学生。
要真是这样, 他们也不用报警,拿着玻璃酒瓶去敲她爸的门就是。
小民警有了初步判断以后, 再打电话给周建业时就有心理准备了。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也不认真听他说的话,先把他当成骗子,骂到狗血淋头,最后更是直接拔了电话线,他再打过去都是忙音。
小民警看向周琎:“家里只有这个电话号码吗?你爸爸有没有手机?”
周琎强调道:“他们家固话只有这个号码,手机的话我不是很清楚,我跟他其实不熟。”
小民警看看外面天气,一抹脸,转到里间跟同事说了一声,出来着看四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感觉自己像鸭妈妈似的:“走吧,我跟你们上门。只是想把手机要回来是吗?”
周琎想了想,道:“还有我的大衣、鞋子和我家的保温饭盒。”
小民警:“……好,都帮你拿回来。”
他以为周琎还有别的诉求,结果是这!
一行人到周建业家门口,小民警让几人站在他身后,一边敲门一边报自己的警号和出警原因。陆靖文注意到,隔壁的邻居悄悄开了一条门缝,他故意不去看他,让他能多听两句。
张金芳来开的门,手里还抱着周成杰,看到警察神色一变:“警察同志,这是……”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小民警身后的周琎,顿时把周成杰往地上一放,眉眼一吊,叉腰开骂:“你这丧门星还敢来?好啊,警察是你喊来的是不是?”
张金芳还伸手,想打周琎,被小民警一把制止:“干什么呢?”
张金芳立刻哎呦叫唤起来,毕竟是老人家,小民警也不敢用力抓,见她喊疼也就松手。谁知道张金芳只是使了一个老人特有的狡猾手段,一脱身又要来撕扯周琎。
但这次还是没成,她碰都没碰到周琎,就被陆靖文拦住了。张金芳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如果将这种辨别力放到做好事上,就叫明察秋毫,但是放在做坏事上,就叫欺软怕硬。
她一眼看出陆靖文不好惹,甚至比一旁的民警更让人顾忌,毕竟穿了一身警服就要守比普通人更严的规矩,而陆靖文说:“这位奶奶,请你站稳些,别往前凑,不然撞到我被反作用力不小心弹回去,我可付不起什么责任,最多也就赔你点钱。你这年龄要是摔一跤,就为换点钱,划不来的。”
他语气温和,内容却有够刺耳,张金芳被有意无意地威胁到哽住。
陆靖文还有闲暇侧身看周琎状态:“没事吧?”被亲奶奶追着打骂。
周琎乐呵着呢:“没事,看她急成这样,周建业应该痛得不轻。”
张金芳才不会为赵素英出头呢。
陆靖文拜服于她的心理健康程度,低头看到张金芳腿边的周成杰,白白胖胖的手上,套着一个模样眼熟的银镯。
他回头看了周琎光秃秃的手腕一眼,突然懂了。
张金芳看到两人情状,气得破口大骂:“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做狐狸精!”
周琎笑死了,管她这个受害者的女儿叫狐狸精:“你别乱讲,狐狸精是你儿子老婆!哪怕谁都能骂两句,你们家也不配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