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榻前踱来踱去,寇渊给她这细碎的步子弄得心烦意乱。只得照实讲,“嘉兴那头来信了,舅舅舅妈叫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家中有些杂事忙乱,恐怕要过了夏天才来人接她。舅舅舅妈又让人捎了银子过来的,又没花着咱们家的钱,你不必急。 ”
反劝得杜鹃直冒火,一手拍在炕桌上,“我是为钱?!我为什么你心里明白,少跟我装得没事人似的。”
“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这些日子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可是成日不在家,连见她也少见,不过偶然在太太屋里打个照面。为了不叫你生气,我连话也少同她讲。”
“眼没见,备不住心里怎样想呢。只怕都要害上相思病了吧?”
寇渊几多无奈,“我懒得跟你说。”只得借故往织造坊里去避身出来。
走在园中,想着杜鹃方才问人什么日子走,简直不像个主人家的样子。他只怕她晨起恼怒得口无遮拦,真在妙真鹿瑛跟前这么说了,岂不是伤了亲戚情分?
他到处为自己搜寻着充分的理由,终于把脚步一调,转到妙真这里来。还在洞门前就听见人喊了声“大爷”,掉身瞧,是妙真的小厮。
“大爷,这大晌午的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寇渊记得良恭,觉得他是奴才没个奴才样,少爷也没个少爷相,殷勤得很假,客套得很虚,眼里时时藏奸。但办事倒有些能为,不论妙真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能找来。
他不大喜欢他,剪起条胳膊,抬着眼不大看人,“我来看看大妹妹,不知她这一向在家里住得可好?”
良恭因为妙真上回说过的那些话,也留心起这寇渊。见他成日只顾忙生意上的事,为人也算端正,觉得妙真的话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本不大相信,却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堤防着。
“都好,大爷请放心。”良恭殷勤地笑着,见他点过头还要往里进,他忙上前拦阻,“大爷,我们大姑娘这会在午睡呢,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我告诉她。”
寇渊不待与他废话,铁了心要见妙真一面,“多日不见大妹妹了,就算叨扰她,也得问候问候。怕她在这里有什么不便宜,又不好意思不讲。”
“您客气,没什么不便宜的。”
“是大妹妹搁下了什么话,不想见我?”
“哪有这回事……”良恭刻意笑得为难。
寇渊忖度须臾,掉头要回去。不曾想妙真倏地哪里冒出来,十分热络地来请他,“渊哥哥,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快请屋里坐,这大太阳底下站着,晒出一身汗。”
“要过来瞧瞧你,听见你在午睡,就不好打搅,正要回去呢。”
妙真两眼一飞,余光扫着良恭,“谁说我在午睡?”
寇渊也斜良恭一眼,“还不是你这下人。”
“他晓得什么?该他说的时候不张嘴,不该他说的时候净胡说。”
妙真翻着眼皮收回目光,请着寇渊往屋里进。良恭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她还说人家贼兮兮的,这会又热络如此。他干站着在洞门外干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地说着话进去。
妙真对寇渊的态度忽然大转,由先时的有礼客套变得殷勤体贴,忙招呼花信,“快给渊哥哥上一盏咱们从家带的茶来。”
简直令寇渊受宠若惊,连着一番嘘寒问暖,“我家的茶怕吃不惯?还专门从家带来。大妹妹倘或不喜欢,我在外头另买些回来。我前头忙,实在抽不开身,眼下稍微忙定了,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告诉我。”
“我没什么要的,我什么都有。”妙真并他在椅上坐着,手里绞着一条帕子,眼睛有意无意间直往门外瞟。
那天煞的良恭还没进来。
比及花信上了茶,她扭头请寇渊吃,才发现他笑得有些讪意。她方改口,“我什么也不缺,你不要客气 。就是缺个一两样东西,姑妈也都想着了。”
“那好,就是怕你客气不好意思张口。”他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杜鹃得罪了她,试探着问:“早上见过你大嫂子了?”
说到杜鹃,妙真敛了几分笑,恢复了些客气疏远,生怕杜鹃按上门来,“在鹿瑛房里说了会话。”
“她那个人在娘家时就被惯坏了,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有些不中听。要是不防说错了什么,你可不要多心。”
妙真张了张嘴,脑子里想着相对婉转的说辞,“我看大嫂子蛮好的一个人,我也在家被惯坏了,我说话比她还不中听呢,她比我和气多了。渊哥哥,你回去也替我向大嫂子告个罪。我看你们夫俩最是恩爱的一对,你劝她,她一定肯听。”
寇渊听出几分意思,想她是知道了从前他有意求她的事,这会才暗暗来劝。
她为什么要劝?是对他全无意思还是时过境迁没办法?他拿不准。
思想一瞬,他尴尬地拿舌头在腮里顶一顶,笑道:“她是对你存着些成见,倒不是因为那一两句话不对头 。”
妙真却不往底下问,装傻地走去罩屏内端了碟糕子来,“渊哥哥,吃点心就茶啊。你们湖州的点心也好吃。”
寇渊有些失落,恨不能将旧事说给她听,可她像是漠不关心。
恰在此刻,妙真在门前花影里扫见个影,立马又眉开眼笑地亲自捏了块点心递给寇渊,“你吃呀,只喝茶没意思。”
寇渊大喜过望地摊手接来,“嗳嗳,你也吃。这是洛桥巷陆记的点心,我们家里都是买他们家的点心摆碟子。你要是喜欢,明日我给你捎回来。他们家还有一样酥饼做得好,只是放久了就软了,家里头不买。”
妙真一只耳朵听点心,一直眼睛留意门外,脑子里想着“良恭这狗超生的杀才”,嘴巴里在淌口水。
简直忙不过来。
“啊啊,好,好。你买吧,我爱吃的。”说着站起来,走到门首朝外头喊:“良恭,进来!”
她心道,进来才瞧得真嚜,那么大老远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她向别人展开的妩媚的笑?
未几良恭进来,暗暗向她皱了下眉头,又笑着向寇渊行礼。妙真心下狂喜,端直了腰,没事找事,“你去给渊哥哥找把扇子来,你看他吃茶都吃出汗来了。”
寇渊忙笑道:“不用麻烦,我不怎样热。”
妙真眼在二人间瞟来瞟去,“怎么不用,看你那一头的汗。麻烦什么?他原本就是做这些事,你还怕劳动他?”
寇渊倒不怕劳动良恭,是怕劳动妙真费心。他对她的印象,始终是认为她该是手心里的宝物,只要人小心翼翼捧着,唯恐摔了。
连这些琐碎的事都不该她来操心,该是杜鹃或鹿瑛那样的女人操心。她就是做了人家的太太,也应当是娇生惯养着,她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宠爱的。
男人家的想法也是奇怪,安阆是最厌烦妙真这“空”,而寇渊却最爱她这份“空”。
他睇着她笑,心头飘飘然,乱了方向。待良恭寻了把折扇递给他,他才从他冷淡的脸色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坐了一会,良恭还杵在屋里,实在碍于不好说话,他才起身告辞。
妙真送他到门首,撤回身洋洋得意地看了眼良恭。良恭明白是刻意做给他看的,打算不当回事,可背着身想了想,还是一歪头掉回去,“你明知他待你有些歪心思,就该疏远着他些。”
“你管我?”妙真在椅上翘着腿,歪着身子摆弄着茶碗盖子,一个抬眼间,很不服管束的意态。
良恭怄得暗里咬牙,“既不要我管,就不要对我说怕他什么。”他急步走上前来指一指她,“你以后少对我说那些有的没的话,就是真有其事,我也不管了。”
妙真悠哉地挑起笑眼,“我说过么?几时说的?”
“那天夜里!”
“哪天夜里?”
那天夜里,他亲了她,招得她一记耳光。这事不该提起,免得彼此都尴尬。他不作声了,只管侧着身,又无奈又恼怒的神色。
妙真高兴得很,憋着笑歪着头看他。忽然不那么着急去肯定什么了,认为早已驯服了他。
这时她的爱,多半还带着倨傲与赌气的成分,觉得惹他烦恼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两个人都将这场小小的干戈化为沉默。但这样的宅院里,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谁都瞒不住。寇渊到这里来过两次的事很快就给杜鹃晓得。
杜鹃何许人?没有的事都能在她脑子里化成段故事,何况有点风影,这点风影简直在她脑子里化为一场血雨腥风。
她实在气不过,私下告到寇夫人那里去。寇夫人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的原则,只说:“你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小,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灰了,你还要来翻一翻。没有的事,哪有这可能,妙真早许了安家了。”
杜鹃也知道没可能,心里还是不痛快。全是为寇渊么?也不尽然。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也受尽宠爱。到寇家来,因为家中有人在衙门里做事的缘故,也得公婆器重,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丈夫也都让着她。
原本万事顺心万事拔头,正是人生风光得意的时候,因为忽然来了个妙真,处处比她还得意。是妙真搓杀了她的锐气,她哪里经得住这比?
在婆婆那里得不到助益,想他们是亲姑侄,自然比和她亲,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端阳这日又挑着毛病在屋里摔碟子砸碗,指着寇渊的鼻子骂:“什么没可能,面上没可能,也架不住你们私底下勾勾搭搭!你倒是拣尽便宜了,人家同你亲热,又不要你担责任,自有姓安的活王八给你收拾这摊子!”
寇渊忙去捂她的嘴,“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岂不是毁人名声?”
“呵,我怕什么?她敢做还怕人说?你倒替她操心操得好,还满口说什么‘亲戚情分’,我做鬼也难信你的话。这家里多的不是她的亲戚,轮得到你成日家有事没事就往她那头跑?你跑得勤快嘛,人家缺个什么,你头一个想到,你亲兄弟也没见你这样体贴!”
寇渊实在厌烦,也怕她闹得人尽皆知,一径往卧房里换件袍子就借故端阳应酬避到外头去。
他走已走了,杜鹃再闹也没意思。她像个被忽然抽了柴的猛火堆,软坐在榻上,那股气焰不得已消沉下去。
第34章 离歌别宴 (〇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闹出什么闲话来,在杜鹃也没甚好处。这一个是她的丈夫,那一个是婆婆妯娌的骨肉血亲,果然撕破脸她又能奈何?
快意恩仇做不到, 煽风点火她还是擅长的。趁着端阳一过, 大家闲下来,她特地走到鹿瑛房里去挑拨。
这厢款款拂裙坐下来, 张嘴先笑, “二奶奶这里好清静呀。妙真好像不在家?我看见大早起的太太就领着她出门去了, 还没回来?”
鹿瑛也听见些她与寇渊闹得不可开交的事, 生怕她把气牵到她头上, 忙殷勤迎待。一会又是看茶, 又是上鲜果点心, 都是战战兢兢亲手奉上。
杜鹃客套着拉她坐,“不要忙,我就是来和你说说话。孩子们都到在睡午觉,太太如今出门也不爱带我, 也不带你, 我们俩都是闲在屋里闷得慌。你说也怪啊,太太从前不答应我们大爷求妙真的事,我以为她老人家是不喜欢妙真。谁知这次她来,我看着又不像。她到外头走亲访友都是带着妙真,反把我们两个抛在脑后了。”
她一壁笑着摇头, 一壁刮着茶沫子, 头上的钗环, 手中的瓷碗,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人心里爬去,“呵,我是没想明白,你晓得缘故么?”
怎么不晓得?这情形鹿瑛从小看到大。亲友里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妙真,因为她生着出类拔萃的美。
寇夫人无外乎也是因为这个因由,妙真像是这些老了的女人头上一件夺目的钗环,身上一件亮眼的衣裳。她们毕竟是老了,只能靠这些光鲜的点缀吸引人的目光,所以带着妙真,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人家会很给面子地说:“唷,你这侄女和你长得真像!”
而鹿瑛这等不过是戴旧了的首饰,穿旧了的衣裳,合该被冷置。
不过说这些,未免将杜鹃也牵在里头,鹿瑛只好说另一个缘故,“安阆将来要做官嚜,太太自然待大姐姐不一样了。”
也有这个缘故,杜鹃点点头,半合又叹着笑,“咱们是跟妙真不能比的,我就罢了,不过比一阵。看你才是辛苦,从小跟她比到大。”
鹿瑛低了低头,每逢说中她的心,她都是低头,仿佛有个棒子在敲她,却是长久的敢怒不敢言。
她笑笑,终于肯说句真话,“没什么,我也习惯了。”
“要我我就习惯不了。我在娘家也是给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我遭不得你这罪。还是你,心胸豁达,什么都不计较。”
“亲姊妹嚜,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可不是这样讲,亲姊妹也要各自嫁人。嫁了人,还是一家?我看你是傻,什么都是个不计较。你倒是不计较了,剩下自己受罪。你看二弟的开销多大,靠家里的月钱?不止吧,你那嫁妆只怕贴他都要贴尽了。”杜鹃往下撇着两边唇角,有些看她不起的意思。
鹿瑛只得咬着嘴皮子不讲话。下唇从齿间滑下去,她的笑意就有些僵。也是这么回事,从前不计较就罢了,如今自己成了家,还不计较,那是傻。
待杜鹃去后,鹿瑛打起精神,迤逦转到妙真屋里来。见妙真还未随寇夫人归家,屋里只得个白池呆呆地坐在榻上。
鹿瑛从罩屏的镂空里看见她羸弱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其实她与白池并没有过多的情分,此刻看见,想起彼此的际遇,竟忽然感到几分亲切。
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还没回来?”
白池扭过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请她坐,自去倒茶,“还没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过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说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