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被他的情绪渲染,脚下飘忽着,心情也难免轻飘飘的,嗔道:“谁是你家的媳妇?”
恰走到船尾,风势忽地有些大,他一回身,袍子兜着风,她的衣裙扑过来,几片颜色搅缠在一处。
他扛着风向前贴近一步,歪下脑袋亲了下她的嘴。那两片嘴尽管说着硬话,却是软绵绵的,带着玫瑰的香甜。
他抻起来时,整个人就甜得有些头晕目眩,“你不承认,那我亲你,你为什么不躲?”
妙真一下臊红了脸,转着眼珠子想话来反驳,却在他的肩臂外,看见良恭背立在那里,正躬着点身子,把两个胳膊肘撑在阑干上。
也不知道他是听没听见,看没看见,反正他只面向着曲折水湾,眼睛也没肯倾斜向他们一下。
这一程走得长久,因为妙真在途中发了一回病,闹着要跳河,不得不把船停泊下来,到岸上寻了个旅店将养了些时日。
回到嘉兴府,已经岁聿其莫。邱纶将妙真暂且在安顿在一位朋友府上,一面急着回家去与他二哥讨借九里巷那所房子。
陡地一回去,他娘邱夫人好不高兴,拉着他看了好几遍,见他无恙才放心下来唠叨几句,“前日孔管家使人传话来,说你从常州偷偷跑了。我和你二哥听了好不着急,想你该是跑到了哪里去。好了,原是跑回家来了。你爹和你大哥大约过几日也到,咱们家今年也能好好过个年节。”
邱纶舟车劳顿,回家来便坐没坐相,只管把一条腿挂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怎的不见二哥?”
“你二哥去给你李舅舅送年礼去了。”
“舅舅又升官了么?”
邱夫人嗔他一眼,“升官发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都像你讲的那样简单,还费心去钻研什么?不过听你舅舅说,前头他往宜兴去,结识了一位姓历的盐道官员。这个人官虽不怎样大,可在京城家世显赫。你舅舅从前在京时就有意要结交,苦于没门路。这回倒好,大家出来任上,反倒认得了。”
邱纶不过随口一问,也没留神去听,一门心思只盼着他二哥回家来。邱夫人见他心不在焉,想他路途劳累,便摧他回房去歇。
转回房中,丫头们早预备了洗澡水,高高兴兴伺候他洗下风尘。歇过一觉后,下晌听见他二哥回来,忙不赢地就跑到他二哥屋里去。
他二哥叫邱绶,长他七岁,已近三十的年纪。高高的身量,五官秀美,加上瘦,气度上不像个精明生意人,倒像个经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儒雅迂腐那一类。
不过终归是做买卖,面上虽软,骨子里却还是分寸不让的一种严明。邱纶问他有没有收到他从常州来的信时,他只笑着装傻,“什么信?没收到,想必是送信的人弄丢了。或是送来了,不过我这里的书信太多,不知放到了哪里去。”
邱纶扶着书案问:“那你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啊?”
“我哪里有空看你的信。”邱缔踅出案来,出了书房,循廊往正屋里行去,“你的信有什么要紧?难道你会有什么正经事?我忙得很,顾不上你那些。快不要烦我,我在外头应酬了大半日,累得很,你自去,改日再说。”
邱纶紧跟到正屋里,他二嫂笑着迎来,一面和他寒暄,一面解下邱缔的斗篷去挂,又招呼丫头奉上茶来。
他二哥当初讨那外宅是背着他二嫂做的,因此不好当着二嫂的面借那处房子。仍纠缠在书信上头,“我那信上说的事可是天大的正经事。”
邱缔看他一眼,不去答对他,自顾自吃茶。
他索性拽了根方凳在面前坐,眼对眼的,不叫他二哥敷衍,“我那信上说的可是我的婚姻大事!”
邱缔笑起来,“你的婚姻大事?你不是扬言一辈子不成婚么?说娶个女人回来没别的用道,就是管着你,你才不要受这份约束。既不要受这约束,还说它做甚?你就是说了,我也当是你的玩笑话。”
“当初是当初嘛,眼下这可不是玩笑话啊二哥。”
“这会又不是玩笑话了,谁知道你哪句是正经话。”
“啧,二哥!这回是认真的,我想讨尤家大小姐。”
邱缔笑睇他一眼,“不是一直都想讨她么?也不是没讨过,弄得我们邱家在嘉兴闹了个大笑话。那几年,我见着尤家的人都是绕着道走。哼哼,现在也好,尤家没了人口在嘉兴,我也不必怕丢脸再躲着人家走了。”
“谁说现下尤家无人在嘉兴?”邱纶见他只顾绕弯子,不郑重待之,就急起来,“我明白说,妙真此刻就在嘉兴,随我一道回来的。这次回来,我就是来和家里商议讨她的。”
邱缔骇然一瞬,又笑,“你这么本事,还来找我商议什么,你自己去同爹娘说。”
“哎呀二哥,少不得要你替我在爹娘跟前周旋几句。”
“再说,眼下我忙得很。”
邱纶只得摁下不提,先讨借房子要紧。便借故要吃个什么,支开他二嫂,向他二哥笑道:“这件事先放一放,等大哥回来再商议也成。眼下有件急事你得帮我,你在七宝街九里巷那座宅子,先借给我。妙真他们家的房子给朝廷查抄了去,她这一向回来,还没个地方落脚。我这几日暂且把她安顿在一个朋友家中,可不好长久叨扰人家。你把那房子借我,我好安顿她住下,好不好?”
这倒是不要紧,邱缔慢洋洋点头,“空着也是空着,你去那里对看房子的老五叔说一声就是了。”
于是隔日就要去张罗,邱纶临离家时展眼一看,家中早已张灯结彩,里外披红地布置了起来。
他们家与尤家不同,人口多了许多,上有邱老爷夫妇,还有邱老爷的三房小妾。他大哥还有两房妻妾,底下一双儿女,正是吵闹的年纪。二哥眼下虽只有一位正室,却是三个孩子。因此上,即便有两位男主人尚未归家,那年节的气氛,也是十分火热。
想着妙真如今家散人亡,想必过年也是冷清,愈发要把那房子精细布置。
精细布置了十日,就往朋友家接妙真。妙真昨日恰好安葬完父母,精神有些不好,眼圈哭得红红的,鼻尖也给朔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像是抹了点薄嫩胭脂,看得邱纶好不喜欢。
接到这头来,各屋里安顿好,邱纶叫了老五叔夫妇进来,向妙真道:“这是老五叔和他女人,两个人一向看管这房子,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倘或我不在这里,他们自然会往家去回我。”
那老五叔夫妇是老实厚道人,纷纷向妙真行礼。只是一时却不知该怎样称呼,啻啻磕磕的,只管呵呵笑着。
邱纶走到榻上道:“这是尤大姑娘,往后是三奶奶。”
说得妙真脸红起来,尴尬地剜了他一眼。那老五叔夫妇就只管称着她“姑娘”辞将出去。
屋子里没了外人,邱纶解下那白貂毛的披风,拉着妙真出去逛逛这房子。这院里出去有个小花园子,隔着内外两院。园子里头不过绕着条小径,小径两旁种着各类花树,昨日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时下枝梢上披挂着皑皑白雪,两个人走过去,撼动下来一些雪花。
妙真嗔怪他,“你看你方才就不该脱那披风,这会沾了一肩的雪。”
邱纶拿手拍拍,“这怕什么。”说着拢了拢她的斗篷,“你倒别冻病了。”
踅出小径,右面见一个海棠洞门,走出去沿花墙行一段,又是一个月亮门,进去便是外院。
看见瞿尧正在那里同老五叔长寿三个搬抬箱笼,邱纶才想起来问:“怎么不见良恭和严宁祥?他们到那里躲懒去了?”
妙真便有些失意,“昨日事毕。他们两个今早就从你那位朋友府上辞回家去了。良恭家里还有姑妈,在外头随我奔波了几年,也该回去看看的。大概要在家中过年,年后才往这里来吧。”
她嘴里虽如此说,到底良恭还回来不回来,她心里也没定数。良恭的身契早就不作数了的,在湖州常州的时候,因为他也是异乡人,一没亲戚,二无故交,没有别的去处,她倒不怕他跑了。
可回到这里来就是两样,他的家在这里,自有房子住。她猛地想起来,那位易清小姐也在这里呢。
何况如今她自己与邱纶要好,和良恭是真没什么瓜葛了,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得住他。
思及此,腔子里有些阴郁郁的,就说要回房去歇。邱纶挽着她一径回到房里,看见花信正在那里收拾归置妆奁匣子等物。
他闲着去翻翻,见那扁匣子里只得一副头面,还是不成套的,就说要为妙真去打些像样的首饰。
妙真歪着眼,“打它做什么,我如今在孝中,穿戴得光鲜亮丽的,似乎不像样子吧。”
“这有什么,你又不大出门,就有几个你们家远的亲友在这里,你也不高兴去访,穿戴只是在家里,为自己高兴就行。有没有孝道,凭一片心,又不在穿戴上头。你喜欢什么样的?改日我们带铺子里选选样子。我知道一家银匠铺子,他们的首饰打得十分精细,咱们挑拣几颗宝石过去,请他镶嵌到上头,我晓得你喜欢蓝宝石的。”
“你如何晓得?”
“你看你那匣子里,两只金镯子上头都嵌着蓝宝石。”
妙真察觉他的细心,很是喜欢,就笑了,“你如此殷勤,我也只好就承你这个情了。你去替我寻几颗蓝宝石好了,不要大,虽然大的值钱,可嵌在首饰上头不好看。”
邱纶一口应下,花信听见,那些钗环仿佛是要为她打的,比妙真还笑得高兴。一面奉茶款待,一面留邱纶在这里吃饭,“外头冷得很,不必要天寒地冻地跑,三爷在我们这里吃午饭好了。我方才问过老五媳妇,她是烧得一手好菜的。”
“是么?我不知我们老夫妇还有这本事。”邱纶一行说,一行走到榻上,挨着妙真坐下,拿臂膀轻轻撞她一下,“你说呢?她留我可不算,要你开口才显得是诚心请我吃饭。”
妙真想,这房子还是邱纶替他们讨借来的,按说他是主人家,自然不好说什么,也就吹着两片腮嗔他一眼,随他留下来。
却说良恭辞了尤家一行,路上买了好些熟食,踅回凤凰里。巷内人家那院墙上积着三寸雪,听见墙内也终于有些年节的热闹。这时候,再穷的人家也舍得钱给孩子买几个炮仗来玩。
路过易寡妇家旧宅前,见门户敞开着,院里有三个顽童,堂屋内进出的几个大人,全不认得。倥偬两年,这里也是物是人非,良恭这一向都是怏怏不乐 ,看见这些,更觉怅然若失。
自家那院门还是老样子,漆倒是蜕得多了些,露出一大片原木的颜色,给蚂蚁蛀了些,看着弱不禁风,一拳就能砸出些碎屑。他轻轻叩了叩,想他姑妈眼神不好,走得慢,便耐心等着。
隔了好半日才听见窸窸窣窣有人来开门。良姑妈那双眼睛愈发不行了,这一年渐渐看东西只能看见个轮廓,一时看不清良恭的脸,也觉得这个轮廓陌生,眯着眼缝上下细瞅了好一会,“这位相公,你找谁?”
“姑妈,是我。”
良姑怔住一会,才不可置信地问:“良恭?”
问得良恭倏然有些鼻酸,看她姑妈老了许多,脸上许多细壑,枯悴的头发里夹着些许银丝。他随她进去,发现她那腿脚连走路也有些吃力,走得很小心,因为眼睛一多半看不见。
不过她仍四下里乱忙,不一时现做了两样小菜来,“你先吃菜,还蒸着白饭,一会就好。”
良恭自去取了碗碟,把些糟鹅烧鸭摆出来,叫姑妈一道坐着吃。良姑妈却不吃,只眯着眼细细瞅他,听见他说了些话,才肯定是他似的,终于笑出些眼泪。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年你说要跟着东家小姐到湖州去走亲戚,谁想一去就没回来。我问严癞头才知道,你们那东家出了些事故。我成日在家里想,是不是连累了你了?你是不是给官府也抓了去了?还是去年你托人从常州捎回十两银子,我这心才落下。想你既托人捎银子回来,多半是好好的。大约是在外头做什么买卖,发了财了?”
这样一说,良恭就很亏心。他不敢告诉她,这两年在外头,并没有去谋什么生意做,一向安分守己地给人家做个下人使唤。
他只是笑,好在他姑妈眼睛不好,看不见那笑里的难堪与敷衍,仍把胳膊搭在桌上向他细问:“是做的什么买卖啊?这次回来,是长在家还是又要走?”
“替人家画些扇面,不成器的买卖,有一件没一件地做着。”良恭只得编谎。
良姑妈晓得他有这些本事,笑起来,“这个买卖能赚得几个钱?”
“我画得好,一副扇面人家也肯给个几钱银子。”
良姑妈点点头,有些欣慰和骄傲,“你是画得好,从小就会画,字也写得好。没曾想这还能赚些钱。那你还走么?我看你不要出去了,就在家替人画。你常在外头,我总是放心不下,要不是为这个,去年我就闭眼去了。”
良恭立时变了神色,“您病了?”
“去年狠病了一场,以为要死了,又没死。今年倒又慢慢好起来了。”说着,去厨房里端了一碗白登登的米饭来,“今年觉得硬朗了好些,就是眼神越来越不行,如今针线做不了,就替隔壁那家洗碗碟。他们家在街上开了家馆子,生意倒还好。快年关了,就暂且关门歇了,要不是你今日回来,还没人给你开门。”
说到隔壁,就有许多闲话,“隔壁那房子不是易寡妇的么?去年卖给他们家的。因为过户房契地契,去年易寡妇还回来了一趟。也是亏得她,见我病着,就荐了个好郎中来给我瞧。他们谢家那香料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说是她那姓谢的大官人,把生意都做上北京去了,一年少不得要往北京跑两趟。”
到最尾,就是一声唏嘘抱憾的叹息,“她来时,还问起你。”
良恭只顾着吃饭,想吃进去许多,把那无尽的空惘惘的情绪填满。
姑妈见他不吭气,就追着问:“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我看别走了,我说不准哪日就死了。你就在嘉兴,随便谋个事做,替人家画画写字都好,或者还是开个伞铺,你有这个手艺。”
良恭不能答她,他自己也说不准还走不走。早上辞别妙真时,晓得她要搬到九里巷邱纶说的那房子里,至于往后还用不用得上他,妙真也没给句准话。
她对于他去或回的事情一句没问,只是眨着一对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拿了三十两银子塞在他手里,“这么两年没回去,总要带点钱回去才好说嘴,不然你姑妈只当你在外头鬼混。我想得周到吧?”
他见她那双眼睛仿佛隐着泪光,心内再有些怨懑也不得言辞,就散了。
倒是归家时候,严癞头哼着笑了两声,“这位大姑娘很是会拿捏人呢,你看她什么都没说,就把你和邱三爷摆布成什么样子?”
良恭只是笑着舔舔干起壳的嘴角,就如眼下,没话可答他。
走或留,如今已全不由他自己做主,他的前程和时光,多半都葬送在妙真手里。他看着冷清清的家里,觉得从前和现在,似乎大变了样。但表面上,什么也没变,还是那些早已使烂了的,又愈发沧桑了的桌椅板凳。
那张歪斜的架子床也还是旧时模样,挂着两片破了洞的靛青帐子,多少能阻挡窗罅里袭进来的寒风。不过屋子里不烧炭,还是很冷。好在他仍然年轻,还能挺上几年。
他的确是没出息,从前总觉是时运不济,现在晓得了,还怪他自己不争气。他把鼻子“吭吭”抽两下,笑着睡过去。
紧至年关了,不过两日的功夫。邱家已开始大排筵席,邱纶应酬了两日,急着要给妙真打几样首饰,果然抽空就认真去寻些好的宝石料子。叵奈跑了好几家店,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皆不中意。
想起他二嫂有些散碎宝石料子,这日晨起就走去拿屋里哄他二嫂拿出来。邱绶一早就不在家,各处打点年礼去了,他也没个叔嫂顾忌,一径走到碧纱橱内。
正巧看见她二嫂在妆台坐着装扮,就后仰着将胳膊撑在案上,歪着笑脸睇二奶奶,“二嫂,年节底下,你不给做兄弟的备一份礼么?”
二奶奶也是商家出身,娘家家底殷实,教养也好,不和他计较。正在戴珥珰,隔着手笑瞟他一眼,“晓得你是闲人事忙,最爱呼朋引伴作乐,赶上这时候,更没清静,所以太太昨日给了你一百两银子,你当我不知道?这还不够?你二哥应酬的人,这半个月在外宴请朋友,也才这点开销。”
“不是钱的事嚜。我想找点宝石料子,在外逛了些铺子,皆无可心如意的。知道二嫂的料子多,把你的首饰匣子翻出来,给我挑一挑,我折算银子给你。”
“你大嫂那里也有许多,你怎么不去那屋里看看?”
“大嫂不在家嚜,跟着大哥和爹,不知哪日才到家呢。她屋里只剩下看屋子的丫头,又做不得她的主。况且大嫂为人也不如二嫂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