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纶见她似有些好了,就笑着起来,学人家慢条斯理地作个揖,“多谢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
妙真别过身去,“谁是你的奶奶?谁要受你的礼?”
他那颗心早飞到厅上去了,这会还不急着去?等妙真转回来时,人早跑得没了影,屋子里剩下寂寞的她自己。她有种木然的伤心,可眼泪没一会就给炎热天气蒸干了。她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脸,才想到刚才是哭过。
外头送酒送菜的人陆续也来了,良恭引着他们往敞厅上去,挨个发放赏钱。华家的人听见邱纶这般大方,又赶上今日他做东,用得上用不上他们的,这一会都赶到这厅上来帮忙摆席设宴。
不一会邱纶并华子鸣与那几个朋友往这边来,听见良恭在向人说:“我们邱三爷是何其爽快的人?别说我们在你们家叨扰了这样久,就是节下有不认得的赶到他面前说句吉利话,也是要赏的。只管拿着,不拿着我们三爷才要不高兴。”
那几个新交的朋友听见,愈发肯奉承邱纶,纷纷道:“非但邱兄是个体面人,就连底下的下人也十分会办事。”
“这个还用说?邱老弟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可在嘉兴,他们邱家也是名门望族。我听说邱老爷在苏州广交朋友,虽是生意人,却从不在银钱上与人计较,很有大家风范。邱老弟是随了他父亲了。”
邱纶听得何其畅美,更是把妙真的话抛在了脑后,这般与华子鸣笑引朋友进去,未几便笙笛锣鼓地开筵。
花信在华家厨房的井前洗衣裳,远远听见好不热闹,搓衣裳的手不由得慢下来。又听见有些丫头婆子拿着赏钱走过,问了知道,是邱纶赏的。
她心里慨叹,邱纶果然是天生的贵人,就是到如今,也不能够节衣缩食的过日子。心恼自己偏在这里洗衣裳,方才没跟着往那厅上卖个伶俐。
忽然手上的衣裳给人抢了去,抬头一看,又是严癞头那张讨人嫌的脸。他蹲下声来,把盆往自己跟前拽,“我来帮你洗,你只管去玩你的。”
花信横他一眼,把手上的水甩甩,“还去玩什么?姑娘这会大概是要睡午觉了,少不得要去给她铺床熏被。”
说着不大情愿地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洞门底下走。忽然有个丫头跑来,正撞了她一下。那丫头忙赔礼,“对不住,我没看见人。”
倒是个青春艳丽的丫头,梳着溜光的头发,抱着一双鞋向里头去。花信留心回头看一眼,那丫头跑到了严癞头面前和她说话,脸上顷刻间飞起红霞。
这倒怪了,难道还有女人能瞧得上严癞头这种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又走悄然走回来,藏在那风箱后头听他们说话。
但见严癞头在椅上上蹭了蹭手站起来,那丫头便羞羞答答的地递过去一件布包着的东西,“有劳你替我给他,谢谢他上回替我取帕子。”
严癞头道:“嗨,不就是爬树上把你的帕子取下来么,我那兄弟很仗义的人,哪用得着你这样重的谢礼?”
“哎呀,你就替我交给他嘛。”语毕,那丫头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捉裙跑了。
听这意思,那东西像是托严癞头给良恭的,花信把嘴角稍微撇一下,又悄然走了。
回到屋里,看见妙真正要躺下。花信嗔怨了一句,“你怎么不等着我来替你熏被子呢?”
妙真笑着,“这么热的天,谁还盖被子?不用熏了,我就这样子合衣睡一会。我也不困,不一定能睡得着呢。你累不累?也上来和躺一会好了。”
自在嘉兴时花信被她给烫伤后,就有些怕她似的,不敢挨着她睡。就是在这华家,也是情愿到他们家下人房里去挤一挤。不过看着妙真此刻很好,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应着声走去躺下。
两个人也不放帐子,各睡一个枕头,要睡又睡不着。花信就把方才在前头洗衣裳的事情说给她听,“那个丫头我听他们叫她小莺儿,约莫是十六.七岁,要是果然看中良恭,不如姑娘就叫三爷向那华官人说一声,没准就许给良恭了呢?咱们也添个帮手。”
妙真听着花信形容,还在猜想那小莺儿的相貌,冷不丁厅听见这话,心就连忙颤了下。因说:“我们吃人家住人家,还要拐走人家的丫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好意思说。再则说,不见得良恭就有这个意思。”
“良恭那个人,有话有事从不爱对咱们说。和咱们一处多少年了,办事是尽心,就是觉得他总和咱们隔着一层似的。这样的私情,更不肯告诉咱们了,就是你问,他也不见得说实话。姑娘只看他往后穿不穿新鞋就是了,我见那布包着的像是双鞋。”
妙真向她这面翻过来,一手垫在枕上,托着脸,眼睛捉贼一般精光明亮,“是什么样的鞋?是她亲手做的么?”
“我看那样子,像是她自己做的。”
妙真就有些不高兴,“鬼扯,咱们来这里不过半个月,她就算是起头那天就认得了良恭,半个月就能做得出一双鞋来?她难道没有旁的事情做,没日没夜就做那双鞋么?是双什么样式的鞋?”
“用布包着的,我哪里看得见?”花信说来说去,还是说着那影也没有的婚事,“良恭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比姑娘大一岁。还不娶妻么?他一向尽忠,姑娘身为主子,也该替他打算打算。”
妙真听得心浮气躁,不想再听。但她仍然说个不休,好像很乐于促成这桩婚事。妙真想赶她出去,又怕忽然变了态度受她追问。脑筋一转,便刻意做出痴呆呆的样子盯着帐顶说:“上头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咱们。”
猛地吓出花信一身冷汗,以为她是要发疯起来,忙起身道:“我怎么忘了,我还要去晾衣裳呢,竟然在这里睡起来。你睡你的,我先去干活。”
她自脚底抹油溜出去,惹得妙真在枕上直好笑。
可是笑着笑着,心里又涌起来一阵凄凉。如今瞿尧跑了,连花信都唯恐避之不及了。良恭倘或要娶妻成家,也不会是什么天大的怪谈。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百思不解?她活到这年纪,忽然觉得是开了窍,什么怪事都不再能带给她惊骇。但同时也再没有什么事,可以带给她一份纯粹的快乐了。
第72章 梅花耐冷 (〇四)
当夜这华家房子里喧腾得厉害, 妙真睡的屋子也能听见那头急管繁玄笙鼓锣笛之声。把纱窗全都阖上来,月光也缠着笛声,轻柔婉转地穿透进来,弄得人生死睡不着。
到三更天那厅上才散, 邱纶吃得半醉回到这院来, 因想起上晌惹妙真哭过一场,走的时候又不确切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又见那西屋窗上还亮着灯, 又有些心猿意马, 想趁着夜深人静和她厮混, 就走去把门敲敲。
不一时妙真穿着寝衣来开门, 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有些脸色冷淡, 也不和他说话, 自顾自地擎着灯往里走。
邱纶只得在后头走着, 把脑袋歪在她肩膀上来看她,“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妙真向旁略瞥一眼,“旧气散了,又添新气。”
他就笑, “旧气我认, 可这新气又是如何来的呢?我下晌在那边厅上款待朋友,到此刻才回来,并没有和你见着,没有哪里又惹你吧?”
妙真一屁股坐在榻上,剔他一眼, “你摆那么大的排场, 闹到现在才散, 又吃得醉醺醺的回来,还不够人生气的么?”
听这口气, 再说下去未免又要惹出她一番教训的话来。邱纶暗暗想着,就把一份躁动的心渐渐散了,连坐也不敢坐,笑着打拱要辞去,“过几日咱们就走了,只此一遭,再无下回。想必是那边唱戏吵得你此刻还没睡,我就更别搅扰你了,你快睡吧,我也回房去睡了。”
因此妙真只得将一堆话咽在喉间,就这么睡了,接连两日都不大高兴。这日又在摆早饭的时候看见良恭进来,脚下果然穿着一双崭新的如意云头黑鞋。她心头益发有些堵得慌。
良恭进来回话,“船找好了,是艘运货到常州去的船。看样子明后日河道就退潮,咱们就可以动身。”
妙真留心着他脚上的鞋子,如意云头也是黑布的,用银线勾着边,纹路走得十分好看,她再练半辈子也练不出这样的手艺。就把嘴一撇,“人家要咱们多少钱啊?”
“二两银子,谈妥了。”
妙真就去妆奁内取银子给他,他不伸手接,就垂眼望着那银子笑,“我已经给过人了。”
“你哪里来的钱?就是在嘉兴给人家画画赚的那几十两,又帮着张罗了林妈妈的后事,难道还没花完么?”
“我们是什么人?花钱自然会打算,何况这几年也攒下来一点。”
妙真从前断然看不上可丁可卯使钱的男人,觉得缩手缩脚的不大方。眼下倒是换了个念头,又觉得这才是晓得打算的人。
她低着头,把银子握在手里,要手回不收回的,把旧话重提,“没道理你领着我的月银,最后又花到我身上来。”
良恭无所谓地笑一声,“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算上利钱一起还。”
她听了暗暗生气,这话先时讲过,他可不是这样回付的。倒不是为还不还的事,是气他忽然算得这样清楚,也懊悔自己去说那“该不该”的话。本来是试他一试的,这下可好,试得“你和我”明算账起来了。
“真是小器。从前可没这么计较。”她咕噜一句,旋身到榻上去坐,眼内含着一点莫名的怨懑把他瞅着。
良恭就吁了声,眼睛亮汪汪的,“现如今不小器点可不行了,我这年纪,也要攒点钱讨媳妇。”
“不是有人上赶着替你做鞋么,还怕因为没钱讨不到一房妻室?”妙真含混地说着,又把口齿放清晰,“那位易清小姐呢?”
良恭不说话,笑着出去了。惹得妙真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近来是个什么意思,只是疏远得很。她思忖缘故,想来想去觉得多半是与那位送鞋的丫头的相干。心下生气起来,花信喊她吃饭,她就怏怏不乐地坐到饭桌上去。
未几邱纶起来,也到这里屋来吃早饭。听说良恭的找了一艘货船上常州去,就有些抱怨,“怎么不包船?”
妙真看他一眼,心里还闷着一股气,便冷冷淡淡地说:“包船是什么价钱啊?我可就那十几两银子,还不省着点花?”
“我还有几十两啊,先使着,等到常州我自然去织造坊里取银子。”
妙真就半冷不冷地笑一下,“你花你自己的钱,我也花我自己的钱。我的钱少就有少的花法,你的钱多,有的是地方去支取,可与我有什么相干?”
邱纶想起昨日说下那句“我花我自己的钱”,想她素来骄傲,一定是为这句话多了心。便放下碗,把凳子拽到她身边来,“你看看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生分了?我的钱也是你的钱,我把它存放在你的箱笼里,就是想着你要用钱的时候拿取方便,你只管拿去花。我不过是不想你受委屈,那货船上又是货物又是闲杂的人。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快则半个月,慢就得将近一个月的时日,久住上头,诸多不便。”
妙真心软下来,却还赌气说:“我不怕委屈,我都落魄到这份上了,没有叫我双腿走到常州去,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呢?明明是你吃不了这苦头,是你觉得委屈。”
“好好好,是我受不得委屈好了吧?可我有钱啊,我做什么要受那份委屈啊?”说着,他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笑起来,“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找到了船就算了,再去另找还费事。就依你,咱们也过一过那穷苦的日子。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我觉得这日子最苦的地方,还是你同我生气。你一生气,我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昨晚上在那边厅上待客,和华子鸣他们吃酒,我总是吃得不安生,老想着和你吵架的事。”
“不想吵架,那你往后听不听我的话?”
邱纶无可奈何地点头,“听,听!你说的道理都是圣旨纶音!”
妙真一笑,二人又和好如初。
吃过早饭,邱纶就去对华子鸣说了隔日要走;那华子鸣款留不住,只好吩咐家下人预备车马,隔日一早将众人送往码头去坐船。
那船上果然堆着好多货,又有人家押货的人,算上妙真他们,拢共二十几号人。睡的好屋子只三间,早都给人家给定下了。当中一间是住着北上访亲的一户人家,这家老爷倒很好说话,良恭一早就和他商议好了,将他那间屋子让一半出来,叫妙真花信两个和他们家的两位女眷挤一挤。余下众人都到下舱内睡通铺。
妙真原是最不爱和人睡一间屋子的,如今也习惯了,和人家女眷睡在一间屋里也不觉如何,倒和人家母女二人很谈得来。
只是邱纶自小长到大,哪里和人挤过什么通铺?一到夜里,那下舱内又是听着人打呼噜,又是闻着一股臭味,又是河道上的浪潮起伏,弄得他这一程从未睡过好觉,心里怨懑不已,常将人家的活计逮着骂。好在众人听见他是织造邱家的人,也都不与他计较,随他骂两句。他见人不计较,心里也有些过不去,便时常打赏人家几个钱。
晃近一月到了常州,仍是火热的天气,一行就在头先邱纶为妙真租下一年那房子里住着。邱纶因算租期将至,又赶着找那房东交了一年的租子。这般下来,手上就剩了三十几两银子。
妙真劝他,“你为什么又要租一年?官司一过咱们还是要回嘉兴去的,这里又没人住,房子岂不是白租在这里?”
邱纶歪在榻上盘算,“你和胡家的官司,只怕没那么好打,少不得要纠缠个一年半载的。房子租在这里,总不会吃亏。你等我明日往对面去拿些钱来,不会吃穷的。”
妙真是为打官司而来,一时先要紧办这事,也不得空和他理论。掉过头去问良恭:“重写的那诉状交到县衙去了么?几时过堂衙门里有没有告诉一声?”
良恭刚从县衙回来,热得满头汗,就在碧纱橱帘下回话,“还是按例要先核查些日子,该过堂时自然有人来告诉。”
语毕瞟了眼邱纶,见邱纶只在榻上斜歪着吃茶,也不搭他们的话。
吃完茶,邱纶便立起身,“ 我出去一趟,到孔二叔那头去取些银子。”
妙真抬额瞅着他从跟前过去,想说什么又未说,只些微嘱咐,“早些回来吃晚饭。”
他自去了,良恭侧身让他一下,就踅进来。他自去侧面那小几倒茶吃,妙真瞟着他的背影,还想问些有关衙门那头的事,又是什么都不懂,不知由何问起。
就这么闷了片刻,又见严癞头领着个人进来,看着面熟,原来是胡家的一位管家。
那管事上前打拱道:“老爷太太听说姑娘回常州来了,使我来叫姑娘明日去吃饭。还问姑娘怎么到了几日,也不着人去告诉一声。”
这一点上妙真还有些佩服她那舅妈,别管撕破脸到什么地步,胡夫人面子上总也做足个长辈的样子。明知他们这次回来是来打官司讨债的,她也不急,还想着叫妙真往家去吃饭。
妙真只好客套地笑笑,“我也不过才刚到了两日,忙着收拾这里的屋子,就没得空向舅舅舅妈去问安。烦你回去告诉舅妈,明日我一定去亲自去请安。”
那管事的答应着去了,良恭就坐在椅上,把腿翘起来笑,“看这架势,衙门那头早就让他们打点得妥妥帖帖的了,所以人家才不慌不忙的,全不在意。”
妙真也有些数,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没想着能全部都讨得回来,能讨回来些,就算造化了。”
“等我回头上衙门找个人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法子疏通。”
这话说得又很尽心,只是神情还是如先时松松散散的,留着几分淡漠。妙真琢磨不透他到底还有没有把她牵挂在心上,就赌气说:“这桩事还是要劳你多费心,等讨回钱,我一定赏你个一二百银子。”
良恭连打了两个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冲这赏钱,我肯定尽心竭力去办。”
妙真暗暗不高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替她办事,只是似乎目的变了,从前知道他在外奔走,有大半原因是为她,现下好像全是为了钱。
她心里仿佛是若有所失,不免又留意到他脚上那双如意云头的鞋。
他们到了常州来,和华家那个小莺儿自然难再相见的,他也不大可能真要和她有些什么。可这像是个提醒,她不能不去留心到他的态度。他愿意接纳别的女人的好意,大概就意味着他那颗心就不只悬在她身上了。
思到此节,她心内仿佛敲了警钟,有些恐慌,就说:“明日到舅舅家去,你陪我去吧,你得闲么?”
良恭往下滑一点,窝在椅上,胳膊肘搭在两边扶手上,把双手交扣在腹前,两眼仰到梁上去,似乎不大情愿,“闲嚜倒是闲,只是热得很,不大想动。你不如叫着邱三爷一道去,他与胡家也有些交情,场面上还能帮着你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