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管事娘子应声退出。
唐窈放下账本,起身出到外头凉亭会客,丫鬟婆子端来瓜果茶水。
不一会儿,管事娘子领着孙淼从外进来。
唐窈目光扫过,一眼看到孙淼额间青紫。
“拜见淑国夫人。”那穿着素白大袖衫裙的女子柔弱下拜,脸上戴着面纱,身子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孙夫人客气了,不必行此大礼。”唐窈轻道。
孙淼被过来的丫鬟搀扶起。
“你脸上怎么回事?”唐窈诧异看着她额间青紫,还有那面纱后隐约可见的红肿。
孙淼手捂了捂面纱,低垂下眼帘,声音细弱:“一些皮外伤,不打紧的。”
“上回在胡马院冲撞了夫人,是妾身不对,还望夫人见谅。”她说着,再要起身行礼。
唐窈微笑制止:“孙夫人说笑,上回之事只是意外,何来冲撞?”
“我……”孙淼纤弱抬首,面纱后露出的那双眼睛似盛着水雾,仿佛惊怕。
唐窈宛若未觉,依旧温婉柔淡地笑着:“孙夫人过来,可是考虑好要求,要让我兑现?”
“我……我听闻夫人曾放言,往后若有我所在之地,您都将弃之不去?”孙淼似有两分怯意,眼含泪花看着她。
唐窈颔首:“我确实说过。”
她可怜孙淼,也理解孙淼要借这可怜达成自己目的,但她不喜欢被人算计。
上回胡马院之事,孙淼明明可以提前说避过落马,可她非但没有说,还特意跑到她面前落马。
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了,她可不想天天可怜别人。
孙淼垂下头,眼里的光好似都暗下来,轻弱道:“我夫君今日回来后,责备我在胡马院冲撞了夫人,才惹得夫人有此放言,让他错失了原本能上调到府同知的职位,特让我来恳求夫人原谅。”
府同知?
唐窈可算清楚对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为什么梁雪映等人,提到胡大是那表情了。
他自己无用错失上升的机会,便将问题怪到他人头上?
“你是来求我帮你夫君上调职位的?”唐窈问。
“不!”孙淼再抬起头来,那双水润杏眸里有着认真,“我是来求夫人,请夫人帮我与胡大和离!”
唐窈怔了下,没想她会想通同意:“你想好了?”
“是。”孙淼点头。
唐窈沉默了会儿,旋即笑了下,“你很聪明。”
确实聪明。
先在胡马院落马,获得她和梁雪映的同情,等胡大因没能上调职位而发怒打骂时,再借机过来请求和离,以为靠山。
往后消息传出,无论孙淼与胡大和离与否,胡家孙家都怪不到她头上,说不定还会恨唐窈滥用权势,迫她和离。
“你还想要什么?”唐窈这会没有被算计的恼怒,反而更为柔和。
“我想和胡大和离。”孙淼道。
“除此之外呢?”
“我……”孙淼犹豫着。
唐窈补充道:“我会帮你和离,也会帮你将两个女儿带出胡家,甚至可以成为你的靠山,让胡家不敢再为难你们、纠缠你们,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孙淼略惊,没想唐窈会主动说这些,心下有所喜,又不敢表露出来,习惯性怯懦看她,声音轻细:“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她知道唐窈不会无故帮她。
唐窈也没卖关子,“我要你上告公堂求和离,并在公堂上光明正大地带走两个女儿。”
孙淼一怔,“为,这是为何?”
以唐窈的身份权势,让胡大跟她和离不过一句话而已,哪里需要她上告公堂。
唐窈没隐瞒,“让胡家大郎跟你和离简单,但我不想仅仅是帮你和离。”
“我想要全云州,不,我想要全大晋都知道,和离不是一定要夫家愿意放妻才能离,而是只要我们女子想,便可以上告公堂请求和离,只要我们想,便能带走自己所出的儿女。”
她曾经历过想要和离而不得的痛苦,曾承受过想带儿女走而不得的绝望,她没法改变女子积弱的地位,也撕不碎那所谓“七出”的律法条文,但至少能用手里的权势,给其他女子那么一丁点自由。
“可……”孙淼呆然看着眼前之人,“可这……”并无多大用处啊。
孙淼眼泪潸然落下,低下头来,鼻音浓重,“可我们和离回去后,还是要嫁人……”
“若不嫁人自立女户呢?”唐窈道。
孙淼再是一怔。
无夫无子即为女户。
女户者,女子为一家之户主,可不再嫁,但……但那多是夫死无子者,没听说过谁和离后自立女户的。
夫死女当户主为寻常,可和离后如何立户?
立在夫家还是娘家,夫家已经和离,宗族如何肯让立户?立在娘家若父兄硬逼嫁人,又该如何?
更重要的事,女子手里有钱财田亩还可过活,要是无田无钱,立女户又该如何生存?
“你的嫁妆里可有田亩银钱?”唐窈问。
孙淼快速拉回思绪,“有……”
她面纱后的脸颊红了下,“我嫁入胡家时,带有……三十亩良田和其他陪嫁。”
孙家不算高门大户,但也不穷,这陪嫁说出口都觉寒碜。
“女子陪嫁为女子私产,有这三十亩地至少能糊口。”唐窈点着头,又问:“你有两个女儿?”
“是。”
“胡家也算云州大族,家里良田财产不少吧?”唐窈笑了下,“你的两个女儿,流着他胡家的血,待两个小姑娘长大,胡家也理应给她们准备嫁妆,你和离带走女儿,便先将这两份嫁妆要到手吧。”
孙淼惊了下,讶然看着唐窈。
她从没想过这点!倘若可以,倘若可以……
“多谢夫人!”孙淼忘了柔弱,就想感激下拜。
唐窈扶了她,笑道:“等你和离后,带着两个女儿立了女户,再感谢也不迟。”
“是!”孙淼激动得视野模糊。
若真如此立了女户,她不仅能摆脱那所谓夫婿,还能不用再嫁!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你已想好要和离,那便先写诉状,待放告日,便带女儿上公堂诉和离。”唐窈道。
“嗯。”孙淼抹了泪,都忘了脸上伤处。
唐窈喊管事去请府中幕僚过来写诉状,递去云城衙门,让衙门准备受理放告,不许外泄。
孙淼则先回了胡家。
时间也巧,正好第二日便是放告日。
孙淼找了借口,抱着两个女儿去了衙门。
胡大郎对此一无所知,孙淼昨日谎称已经求得唐窈宽恕,他上衙时还做着上迁府同知的美梦,这梦还没醒,就有跑腿小吏过来告知,他被人告上公堂了。
“告我?”胡大郎惊诧,还以为是公务出了纰漏。
“谁告我?!”胡大郎脸色已有扭曲,脑子里闪过种种有可能泄露的坏事。他在府衙职位不高不低,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就算有错也不是主谋……
“您的夫人告您无故殴打她,要跟您和离呢。”那来通报的小吏尽职说着。
“什……你说孙氏告我?还要跟我和离?”胡大声音都变了,眼里涌出怒火,脸上神情扭曲,“岂有此理,想和离还敢告我,找死呢!”
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转去前头公堂。
小吏都没来得及跟他说,淑国夫人等贵妇诰命也在。
胡大郎冲过去时,公堂内外早已经站满了人,有来看热闹或等待诉讼的庶民,也有得知消息过来探听的世家仆从,以及或看热闹或做证人的贵妇丫鬟。
孙淼带着两个女儿站在堂中,胡大从后侧进来,看也没看堂上堂下的人,双眼冒火就要去拉扯,“孙氏!你长胆了,家里丑事也敢闹上公堂,给我立即撤讼滚回去丢人!”
“放开我!”孙淼被他扯得趔趄,脸上红肿还未消,眼里已聚满泪,扭头朝上首叫喊:“大人,妾与他已情意断绝,愿义绝离之,求大人判决!”
“我叫你闭嘴!”胡大扬手就要挥下。
“啪!”惊堂木猛地响起,“放肆!”
胡大一惊,猝然记起这是什么场合,豆大的汗滴滚落下,脸色白了白,放下手看向上头上司,“大人……”
“胡毕!你一来就如此作为,可是想蔑视公堂,蔑视本府!”上头知府出声呵斥。
“下官不敢,下官……”胡大松开孙淼,拱手向上,“下官只是一时情急,孙氏不服管教……”
“放肆,什么不服管教!太皇太后曾言夫妻一体,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孙氏乃你妻,你不与她相爱相敬便罢,还想当众责骂殴打,说什么管教,你凭什么管教她?”知府喝问。
“我……”胡大郎哑口,想说夫管教妻不是理所应当吗?
还需要凭什么?就凭他是她夫啊!
可想是这样想,让他去反驳顶撞上司又不敢,何况对方还先搬出了太皇太后。
上首知府不理会他的哑口,又问孙淼:“孙氏,你可是真要义绝和离?”
“是!”孙淼跪拜下去,眼含热泪哽咽道:“大郎每每有所不顺便是对我拳打脚踢,前些日子不顾我身怀有孕重踹我腹,害我小产,此事淑国夫人、梁夫人等人皆可作证,若非梁夫人留我在胡马院养身体,我恐已时日无多,他如此待我,我与他已实无情意,还望大人怜悯,允我和离。”
孙淼语音哽咽,已然泣涕涟涟。
公堂外听着的人议论纷纷,有骂胡大不做人的,也有人不解,要和离私下和离就罢,怎还告上公堂?
另有人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吧?月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添改了条律,往后若有夫妻情意断绝,而夫又不愿和离,妻可上告公堂求和离,到时候不管夫家愿意与否,妻都可和离回娘家,夫家不可阻拦!”
“这、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你看看那胡大是人吗?对有孕的妻子动手,害其小产不说,还想再动手打人呢!”
“你说不妥,在家是不是也这般殴打你妻?”
那最先反对的人怏怏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