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确实查了一下。”武帝的目光忽然一暗,回头道,“杨太宰,朕的行踪可换多少钱?是不是也该分给朕一份?”
杨覆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明察,臣从来没有……”
“朕原以为撷芳阁之事后,你会收敛。”武帝冷然道,
杨覆面色如蜡,磕首道,“臣只是告诉了几位富商好友陛下要出巡,因为陛下所到之处,庶民百姓纷涌而来求睹天颜,生意就特别好,臣、臣断不敢把陛下的行踪卖给胡人啊!”
“所以你还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武帝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杨太宰,如今这市面上的棺椁多少钱?”
杨覆吓得腿一软,
“你这一阵收的银钱,够买不少了。”武帝厌弃道,“拖下去,杖六十。”
杨覆失声大叫:“陛下饶命!”
旁边的柳尚书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杨太宰已年过半百,这六十杖形同杖毙啊!”
武帝的目光淡淡掠过,“你们是在想,萧暥无令调军,形同谋反,朕只罚他在家反省,杨覆不过是透露了朕的行踪,被朕杖毙。你们不服。”
柳尚书脸色一惨:“臣不敢妄猜圣意。”
武帝冷道:“他是朕的臣子,杨覆是朕的鹰犬。”
“朕的大臣让朕不快乐,朕最多把他关起来,但朕的鹰犬让朕不快乐,就拖出去杖毙!”
众臣闻言鸦雀无声。薛司空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挑,他明白了,这些年武帝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和萧暥周旋,借力打力。如今他朝堂上运筹自如,军权也逐步收拢,他羽翼已丰。
今天他这一手,两头都敲打,两头都落不着好。
他想了想,试探道,“杨覆透露陛下行踪,使陛下遇险,当灭三族,陛下为何不降罪其子杨拓?”
武帝道:“既是鹰犬,杀大留小。”
薛司空暗暗倒吸冷气,看不透这帝王的心思。
第255章 归去
自从那次夜晚兵变后,武帝这几天连日都用照影香才能安眠。
梦中之人温润如玉,情意缱绻。恍然梦醒后,御案上只放着一封言辞生硬的书信。
这悔过书只有寥寥三十几个字,字迹刚劲,运笔如剑。
在信中,萧暥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澄清了。
武帝原以为他这处境,怎么也该服一下软,折一回腰,至少学会说几句顺耳的话。譬如大臣们张口就来的臣有负君恩,痛改前非之类的辞色,在萧暥书里连半个字都看不到。
多年握剑的手,即使握着笔,笔下也带锋。
武帝端起茶盏浅啜,让曾贤把悔过书传给众人,“你们看看,萧将军是怎么写悔过书的。朕看他倒是硬气得很。”
柳尚书接过来,挑剔地耷着眼皮道,“萧将军悔倒是悔了,不过他似乎悔的不是私自调兵,他悔的是没有抓住赫连因。”
薛司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他哪里是悔没抓住赫连因,他这是抱怨陛下削他的兵权。”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武帝道:“无诏调兵,朕看他的权力大得很。”
“朕调走陈英、瞿钢,就是为折断他的羽翼,以为他会懂事些,他倒给朕来个无诏调兵,差点演一出逼宫,看来是防不胜防了。”
柳尚书察言观色道:“陛下,萧暥是猛虎,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拔掉他的长牙。”
武帝眉峰一敛,“继续说。”
“臣以为,要除去锐士营。”
武帝道:“朕已经将他手下十万锐士,调走了七万精壮。大梁城只剩下不到两万老兵。”
薛司空道:“仅分解兵力还不够。”
“能怎么办?”柳尚书不解道,“莫非……”
他手悄悄在袖中一横,做了个杀势。
“这倒不必。”薛司空道:“你我都是文官,不懂军中的袍泽之义,锐士营是萧暥一手创建,在乱世烽火磨炼出来的一支精兵劲旅,只要锐士营的军番犹在,军心就散不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陛下,这些年的南征北战,锐士营早已不仅是一个军番,它是一种象征。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是深入骨髓的铁血!”
武帝听到这里,手指的骨节不由微微屈起。
锐士营就是萧暥的牙齿,不仅要断其羽翼,还要拔掉他的牙齿,才会让萧暥学着听话。
武帝断然道:“传令,丙南等一干南安大营将领无诏私自动兵,一律下狱听候审讯,其麾下三千士兵全部解械,禁闭营中,等候发落。”
然后他手指轻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至于审问,就让杨拓来。”
薛司空暗吸一口冷气。杀父用子,杨拓会如同一条疯狗般撕咬任何关进笼子里的人。
“萧暥不是写不来悔过书么?”皇帝目光一掠,道,“柳徽。”
“在。”柳尚书赶紧躬身上前。
“你去写一份书,把萧暥及其锐士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流血夜,□□皇后,暗杀阿迦罗,引北狄入侵,火烧盛京城……这些年,你能想到的条条桩桩都写上去!写完之后,发往大梁。”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铁血,让他舞文弄墨是为难他了,既然他写不来,抄总会罢!”
***
风雨晦,关山远,案头酒残,梦里衾冷。
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萧暥一脸清冷的靠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小瓷瓶。
“谢先生送来的?”云越问道,
自从两年前,萧暥在北伐之际,冰天雪岭中寒毒侵入心肺,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映之屏退所有人,以非常之法为他治疗,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来过了?”
萧暥眸色深沉,静静道:“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抬起清瘦的手,指了指案上,那里搁着一封信。
信中,谢映之笔意洒脱,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也依旧旷达淡然,却还是被他看出了依稀的诀别之意。
也许到了萧暥这个时候,对于分别,已经格外地敏感。
“先生乃神仙中人,大约是去云游清修了,主公尚在病中,不要多想,还需放宽心。”云越说着,给他腰后放上软垫,又看向他手中的小瓷瓶,“这是什么药?”
萧暥沉声道:“假死之药。”
云越顿时一愕。
谢映之在信中道,冥火寒毒专吸人的生气,所以对于死者无效,一旦服下此药,呼吸心跳停止,体温骤失,寒毒就会自然消除。
萧暥现在多病缠身,不仅噬心咒反复摧折,所中的寒毒也深入肺腑,半夜咳嗽咯血,难以安睡,药石无医。
使用此法,至少能将寒毒除去,余下的噬心咒虽无治,但是今后天下太平,萧暥也不必再南征北战履历风霜,就可以好生修养,说不定还能拖延十年八载。
其实萧暥明白,谢玄首还存了另一个想法,假死避祸。
他这些年树敌太多,使用此法假死,三五年后就醒来。到时候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天下人都以为萧暥已死。
他就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与世无争地活着。
谢映之处心积虑,最后给他做的布局。只为了天下太平后,他也能过上几年平淡安逸的日子。
萧暥微叹,“先生用心良苦,我却无以为报。”
现在国家初定,朝局不稳,赫连因又走脱了,他还不能假死隐遁。
就在这时,徐翁推门进来道:“主公,陛下的旨意道了。”
洋洋洒洒十几页的悔过书,被云越一把扔在地上,“这是什么悔过书,这完全是陷害栽赃!”
“他们光提锐士营杀戮甚重,却对锐士营的将士们平天下,剿匪患,驱胡虏,浴血沙场的战绩闭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如此眼瞎之人。也从没见过如此偏颇之辞!”
“主公抱病千里北上,扶危救驾,没有功劳就算了,他们还让你抄这种东西!换是以往,早就……”他咬紧下唇,还是把大逆不道的话憋了回去。
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年就滞留在蜀中,裂土割据又怎样?再退一步,萧暥手握兵权,势力滔天时,就该自己……云越赶紧刹住自己脑中犯上作乱的念头,毕竟世家子弟出身,这种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就被压下去了。
萧暥静静道:“徐翁,把纸收起来。”
“主公,你不能抄,你若抄了,就是承认了啊。”
萧暥当然知道,这是个套,他一抄就是默认了这上面所写,英勇杀敌就成了屠戮无辜,为国奋战就成了图谋不轨。先是污名化锐士营,好下一步顺理成章的裁撤。
他不会抄这种东西,这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但是不抄,皇帝摆明了把丙南他们和几千士兵扣着了。无诏调军,是救驾还是谋反,全是皇帝一句话。
窗外阴沉沉的雨色,映着他清瘦的身形,他轻咳了声道:“徐翁,给我去买几坛好酒。”
两日后,雨停了,郊外离离青草,漠漠寒烟。
正是四月,营地旁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去了军营。
和以前相比,大营显得寥落,青壮士兵都被调走了,营中只余下一群老兵。征衣陈旧,兵器锈蚀,没有整修。看来上头没有调拨银钱。
但是尽管如此,老兵们一看到他,都分外激动。
还是和以前一样,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萧暥脸色愈寒。
“主公,你在病中,少喝点。”云越低声提醒道。
“不妨事。”萧暥摆手,这最后一顿酒只求尽兴。
酒过三巡,老兵油子们话多了起来。
“主公,他们毁你谤你,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啊。”
“横云岭若不是主公,小皇帝早就被胡人抓去了!”
“要我说,倒不如干脆让胡人再烧一次盛京!”
“主公,你只要放句话,兄弟们跟着你反了,大不了落草为寇!心里舒坦啊!”
萧暥干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坛,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