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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城的街头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今年因为西征北狄大胜,又逢潜龙局刚过,目前最流行的面具是孔雀和北狄蛮奴的面具,孔雀面具绚烂华丽,蛮子面具狰狞凶顽,他们一只狐狸一只哈士奇夹杂其间,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萧暥特意挑的半面具,只遮着眉眼,就是为了不影响他一路逛一路撸串儿。
  萧暥轻车熟路,带着魏瑄沿着河边走着。满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时不时有宝马香车驰过,卷起的风中都漫散着脂粉的香尘。
  魏瑄忽然站住,扯了扯萧暥的袖子,“我不能去花间乐坊,我还没加冠。”
  “怕什么,你皇叔第一次来这里,跟你一样大。”萧暥大咧咧道,
  魏瑄怔了一下,皇叔也来过花间?
  “当然。”萧暥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不过脑子道,“你皇叔可比你出息,他跟一个京城来的贵人抢花魁来着。”
  魏瑄脚下一个趔趄。
  萧暥一把搀住他,“别掉湖里。”
  此处三面临水。回旋的游廊浮在湖面,参差错落着的雅间用屏风和纱幔虚隔开,湖面上飘来悠悠琵琶声。
  这个地方叫做白蘋洲,和桃花渡一水之隔。
  萧暥本来想去桃花渡,走到半路上发现这么个新开的场子。就来尝鲜了。
  并且本着为魏瑄省钱的考虑,毕竟桃花渡消费挺贵的,清邈姐姐又不在,现在刷脸也不成了。别说刷脸,他连脸都不敢露。
  萧暥看中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相比桃花渡华灯如昼,此间光线幽暗,终于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柚木地板擦拭地光亮如洗可以照人,碧空如洗,水色波光浮动在四周。
  萧暥半边容颜沉浸在烛火边缘的黑暗中更显幽柔,一双眼睛却目光盈动,四处乱瞟。
  魏瑄看得心乱目眩,赶紧低下头,以免又要情不自禁地浮思漫想开去。
  歌台上正在唱着醉东风。
  湖面清风徐来,水晶帘动,游廊上时不时可见身姿曼妙的姑娘,风度翩翩的公子走过,人们脸上都还戴着春夕夜五花八门的面具,烛火绰绰间,像一个光顾陆离的梦。
  暗香疏影间,江南依旧。只是他已不复当初明媚飞扬的少年。
  多年征战,一身伤病。
  某老兵油子病怏怏地窝在一堆锦垫里,几杯寒酒落肚,像一小团火焰,隐隐灼烧五内。阔别多年的思绪又浮现眼前,化作掩袖一阵轻咳。
  随即手中的酒杯就被人取下了。
  魏瑄不假思索,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萧暥手中空空,咂了咂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要管他喝酒了?莫非付不起酒钱?
  他又探手去捞酒壶,又被魏瑄截下,“喝酒得行酒令。”
  萧暥一个大老粗,怎么会这些花花绕绕的。
  “讲故事也行。”魏瑄徐徐斟满一杯酒,搁在案上,“一个故事一杯酒。故事得有趣。”
  萧暥傻眼了,他那点老底,能吹牛的早就翻来覆去吹过好几遍了,其他都是些倒霉事儿,不提也罢。
  魏瑄当过倾颜阁的画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水光灯影中,魏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娓娓道来。他还处于变声期,嗓音清朗中已带着一缕低沉的韵致。
  萧暥这才发现西征之后,经历了战场的血与火的磨砺,他改变了很多。
  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犹如刀笔镌刻般,硬朗中透着俊美。但他的气质却并没有因为战火磨砺而显得凌厉逼人。反而优雅温润,一双眼睛明静如渊,仿佛将惊涛骇浪蕴于眼底。
  萧暥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劝,这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是西征、还是远去江南、入玄门,他走的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在乱世洪流中,他并没有被裹挟,相反他从来都是主动地在抉择。
  譬如今晚,魏瑄不知不觉间就将主动权拿下了。
  萧暥想听故事,就要放弃喝酒。
  这原本带他来喝花酒,结果变成了故事会?
  萧暥听着故事,吃着松瓤鹅油卷,喝着魏瑄特地给他点的木樨清露,有种在吃儿童套餐的错觉。
  中天月色如洗,湖面上漂浮着婷婷的莲灯,水波漾起一片光华烂漫。
  明天破晓后,他就要渡江北上,魏瑄也要去玄门。
  一场离别的酒却喝得绘声绘色。
  魏瑄讲了十个故事,喝了大半壶酒,脸颊上霞色云氤,他初尝酒的滋味,只觉得馥郁清润,淡淡的兰芷清香弥漫在唇齿间,说的故事也变得信马由缰随意起来。
  当他说到青年将军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被迫远走他乡时。
  萧暥打断道:“那小子怕是傻,既然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要跑,这不是怂吗?”
  他可不好忽悠。
  魏瑄酒意正上头,被萧暥当着面说怂,玉琢般的脸染上了酡红,正要争辩。
  “那愣小子显然是菜鸟,我当年八岁就开始追姑娘了。”萧暥颇为不屑。
  他这还真不是瞎说。
  那会儿有一阵,魏西陵发现那小豆丁在偷偷打磨亮晶晶的小石头,一问才知道,他要磨个玉璧,表白乐坊弹琴的漂亮姐姐。
  那石头又硬又滑,可费工夫,小手磨得红扑扑的。
  几天后公侯府宴会请来了乐坊班子,萧暥成功追到漂亮姐姐,乖巧地坐在她怀里吃桂花糖糕。
  ……
  萧暥道:“当年我在永安城,收到的香袋手绢数都数不过来。”
  那是他最飞扬恣意的几年,射猎、击剑、跑马、击鞠。
  魏西陵那时候已经从军,于是马球赛上都是萧暥带的队,场场第一,所向披靡。
  获胜回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踏过玉带桥,永安城的街市上,满楼红袖招。
  ……
  魏瑄静静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意气风发入永安城的情景。胸中隐隐攒动着一团野火,生生不息。
  三生石中的景象又徐徐浮现眼前。之前克制下的各种妄念,借着那一丝酒意的放纵开来。
  一恨没有怀抱他于童懵之时,没有机会携护他于年幼,二恨没有认识他于年少风华之际,没有机会遇见当年永安城中那如骄阳般的少年。
  这两点,就足够他羡慕魏西陵一生了。
  酒越喝越浓,像红尘迷乱了眼。
  酒气氤氲中,他忽然问,“当年皇叔争的花魁是你罢?”
  萧暥正吹牛得风生水起,差点咬到舌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为什么八年前忽然从军?”他幽幽问,醉得还挺清醒,“当年王戎主政,贵人是王家的人,你才要到军营里去躲避麻烦。”
  萧暥老脸搁不住了,忽然发现他还没叫叔,于是干脆耍赖,倚老卖老起来。
  “我可是长辈。别喝了几杯酒就不把我当叔了,嗯?”
  魏瑄心中被他这句长辈心中又生生隔阂开来,不依不饶道:“你不想当叔,那想当什么?婶?”
  水面上琵琶声倏然掠起一个长音,萧暥一时没听清:“什么?”
  魏瑄猝然惊觉失言,脸颊灼烫,慌忙起身道:“我去一下西阁。”
  临走还不忘补了句‘叔’。
  萧暥看着他似乎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道:魏家的男人酒量都不行,遗传?
  魏瑄赶走出几步,游廊上江风徐来,脸上灼烤般的热意,才在冷风中渐渐消退些。
  他靠着廊柱,手指狠狠掐了把太阳穴。刚才酒意上头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想想也就算了,他还说出来了!
  他不安地回头朝萧暥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刚才他有没有听清。
  灯光从远处照来,将来往的人影拉得狭长,
  水边灯笼晃动,纱幕飘忽不定中,几条黑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游人里,灯火明灭中,袖角露出锋利的尖刃。
  一股森寒幽冷的湿意顿时攀上了魏瑄的背脊,酒顿时完全醒了。
  人多混杂,他来不及折回去,指间的黑雾就如同灵蛇一般穿过人群,勒住那几人的脖颈,继而缚住他们的手脚。
  魏瑄修长的手指犹如弹琴般几个起落,那几名刺客就如同提线木偶般走穿过人群。
  “是谁主使?”他松开一人的喉咙
  “漳、漳侯……三、三公子。”仿佛琴弦拉扯出低哑的破音
  方宁?
  魏瑄眯起眼睛,一点都不意外,“在哪里?”
  “桥、桥上。”
  魏瑄目光幽深,朝廊桥走去。
  他身后,几名刺客手脚僵直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
  月光照着僻静的河道转弯处斑驳的墙壁。
  扑通——扑通——黑暗中传来连续落水的声音。
  水波漾动,几盏河灯跌宕开去。
  明天河里就会浮起几具观灯落水的尸体。
  廊桥上灯火绰绰,方宁凭栏而望,面具后透出怨毒的目光。
  因为脸面被毁,他不仅失去了继任方家族长的机会,连家宴都不能参加。他把马车停在公侯府外墙后,听着府内传来的丝竹声,如同穿心的利箭,让他独自饮恨。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萧暥和魏瑄悄悄出府。
  他立即驱车跟了上去。
  但是魏瑄身怀邪术,方宁没有把握偷袭成功,所以还是等到他走开后,才向萧暥下手。
  他如今颜面尽毁,前程断送,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只想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