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隶骇然色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一派忠直之言,为何要下狱?”
大殿里顿时一片沸沸扬扬。指责声此起彼伏。
柳尚书也没想到萧暥那么直接,他这是昏了头,还是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竟在金殿之上,当堂威胁朝廷重臣?
本来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下朝之后,笔墨纸砚准备好,又可以大做一番文章。
标题都想好了:开春大朝,众臣工欲彻查铁鹞卫屠杀士人一案,萧暥当场威胁重臣,阻挠彻查。简直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这里,连柳徽都有些同情他了。打仗打傻了吗?
他拖着调子道,“萧将军,唐少府一番忧国忧民肺腑之言,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将军?”
杨太宰不失时机道,“唐少府这是因言获罪吗?”
连一向和盛京系不对付的涵清堂主廖原也跳出来道:“大雍朝堂之上,臣工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唐隶更是连滚带爬到皇帝面前,情绪激动道:“陛下,老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萧将军,怕是今后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了。”
萧暥也傻眼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匍匐御前,掏出丝帕,抹着长满褶子的脸,哭得是麻花带雨。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是怎么回事?再看向桓帝,莫名就有了始乱终弃的渣男的即视感了?
桓帝脑阔疼,要说古代的风流天子,上朝时身边娇侍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他御案边趴着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是怎么回事?
但看在唐隶处心积虑地套路萧暥的份上,不就是当堂飙演技吗?作为实力派老戏骨桓帝当然不在话下。
桓帝端起架子,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煞有介事道:“萧卿,还是要让人把话说完。”
萧暥反问:“唐少府就让我把话说完了么?”
唐隶鼻子抽噎了下,“这……”
这些文人最擅长断章取义。
萧暥:“唐少府要彻查,我认为不错,所以,我劳驾唐少府先去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审一个人。”
“何人?”廖原问道。
萧暥:“前任京兆尹孙霖。”
“孙霖年前就下狱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唐隶道。
萧暥道:“关系还不小,因为这批照身贴是在孙霖就任京兆尹期间制成的。”
唐隶抹了把鼻涕,诘问道:“萧将军如何断定,这些照身贴就是在孙霖在任期间制作的?”
“因为这批照身贴的来源已经查清了。”萧暥说着看向了杨覆,
“此人诸位可能还有印象。”
杨覆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予兮读家
萧暥走向杨覆的坐席,边道:“也是诸位的老熟人了。”
“杨太宰。”
杨覆双肩猛地一颤,“萧将军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跟伪造照身贴的案犯有关。”
他慌里慌张间,把五十金换来的御粥打翻了,给糊了一袖子。
萧暥干脆抬手移开羹碗,一拂袍摆在案台坐下,“杨太宰别急着否认……”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覆,眼梢微微挑起,“你可能不熟识,但令郎杨拓可熟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里,杨覆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藏锋含锐的眼睛,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他几乎都能闻到萧暥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其间似乎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
“令郎当年在晗泉山庄的后山洞穴里,藏着一个叫东方冉的人。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不但是杨覆,朝中诸公个个面色僵硬如铁,黑若锅底。
当年留仙散案牵涉甚广,朝中很多人都受牵连而丢官,成为士林的一桩丑闻。
萧暥道:“东方冉不仅制贩留仙散,此次铁鹞卫身上搜出的照身贴,便是东方冉所伪制。”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卖假药的,如今又办起了假证。
“正如唐少府所说,东方冉久居大梁,对大梁城极为熟悉。”
廖原惊诧道:“莫非东方冉就是内应?”
“不仅是内应,他是此次袭击事件的主谋,东方冉在京之时,也正是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萧暥目光明锐地掠过众人,刚才还喧嚷着的诸公都鸦雀无声了。
“至于刚才诸位一直诘问的,东方冉为何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大梁城内的布防细节。”他眼角微微勾起,目光咄咄逼人,“孙霖是什么人,诸位应该比我清楚。”
杨覆面如死灰,柳尚书脸上也快绷不住了。唐隶更是呆若木鸡。
这个孙霖是他们盛京系同僚,此人什么德行他们当然清楚。
孙霖在任期间,事务荒弛,秩序混乱,大梁城里江湖帮派横行,地下买卖更是如火如荼,孙霖在其中获利也不小。东方冉当年给孙霖的好处,从孙霖处买的大梁城内的情报必然也不少。
大殿上一度鸦雀无声,连桓帝都明白过来了,这群没用的东西,他们合起伙来要套路萧暥,结果自己手头都不干净,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蠢材!一群蠢材!
萧暥道:“至于刚才唐少府说要彻查,当然要查。”
唐隶的脸比哭还难看:“萧将军,其实,刚才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彻查,那不仅是提审孙霖。”萧暥又看向杨覆,眼梢勾起,“令郎也要提审。”
杨覆这会儿也要哭了,赶紧忙不迭地表态道,“东方冉这个妖人,犬子就是被他害得失智疯癫,也是受害者啊!”
然后他看向殿上的诸公,“此事既是东方冉这妖人所为,案情明确,我看也没什么好查的。”
柳尚书等人面面相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了。
其实,相比顾念杨太宰,投鼠忌器,更让他们心中忌惮的是东方冉潜伏大梁多年,鬼知道他手中都捏了多少人的把柄和资料,如果萧暥真要揪住东方冉一查到底,恐怕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还有那个孙霖,年前夺城之变,他们让他背锅下狱,都谈好了,就背这一桩案子。
现在又要提审孙霖,还凭空砸下一个玩忽职守,出卖情报的大罪,牵扯进铁鹞卫屠杀士人的大案,孙霖肯定不干,到时鱼死网破,全都咬出来。大家没一个能落着好。
柳尚书暗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想到他们筹谋一夜为萧暥设的套,最后竟然套住了他们自己的脖颈。
但懊恼归懊恼,多年宦海沉浮,柳尚书也很沉得住气。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
他谨慎问道:“既知妖人东方冉作祟,萧将军可将他拿住?”
“被他走脱了。”萧暥道。
果然……柳徽心中一喜,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柳尚书捋须道,“那么说,其实萧将军还是空口无凭,全凭推断,没有证据了?”
这里回旋余地就大了,虽然昨日仙弈阁里那么多士人,但泱泱士林,谁又会为萧暥作证?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来报,“陛下,云渊先生到了。”
桓帝以为听错了,“谁?”
“是云渊先生。”
大殿上殿上众人顿时震惊不已。
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为南北名士之首,无论朝堂还是士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云渊已经十多年没有入朝了,这个时候来,恐怕就是和昨晚的事件有关。
萧暥也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桌案上麻溜地站起身。他刚才把杨覆的桌案当做广原岭的虎皮椅了,坐得还挺舒服。
廖原发现萧暥这狐狸刚才还毛扎扎的一副找茬德行,这会儿居然还规矩了。
片刻后,云渊觐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夫子。
萧暥知道谢映之不入朝堂,所以让纪夫子替他来。老爷子进金殿也不通报,果真闲云野鹤一般。
云渊将仙弈阁之事详述于殿前,大殿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声音清明敞亮。
“昨夜将士们为救士人血染黄沙,而现在诸位不商议如何善后,抚恤家眷安顿伤者,却在此处做无谓之争?”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愧色。
云渊的目光一一掠过柳尚书,杨太宰等人,“若诸位还心存疑虑,尽可问我。我知无不言,若信不过我。”
“怎么会信不过云先生。”廖原赶紧道。
云渊沉声道:“昨夜全赖谢玄首及时赶到施治伤员,诸位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虑,也可问这位纪夫子,纪夫子乃谢先生高徒,纪夫子所说,便是先生之意。”
众人见纪夫子一身粗粝的布衣短打,满面风霜,华发似雪,心中凛然,都哑然无言。
纪夫子等了片刻,见没一人出声,于是道:“诸位既没有什么要问家师的,家师倒有几句话要转告陛下和诸位。”
桓帝不敢怠慢,“先生请讲。”
纪夫子道:“大司农郑文,光禄丞黄瀚,户曹尚书关臻,清选书令胡裕等七人都受了伤,要修养一到三月不等。”
这话一出,众人愣了下,这些人要休养几个月,那政务怎么办?
萧暥道:“先生提醒的是,大司农掌管农桑粮粟,户曹尚书掌管户籍民生,清选书令掌管官吏选拔,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要职。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忙。”
柳尚书猛然察觉不对,来不及开口,就听萧暥道:“朝中要职需有人替补,使政务快速回归正轨。我这里有一份举荐名单。”
等到萧暥把名单呈上,众人才幡然醒悟。他们商量了一晚上怎么给萧暥挖坑栽赃,萧暥却在考虑怎么把那些因主官受伤而空下的官职一一填上。或者说,乘机安插自己的人到朝中要职。
朝廷一直是他们的朝廷。萧暥竟把爪子伸向朝廷!
柳尚书立即道:“大司农等都是要职,若非资历深厚之人担任,恐怕不妥。”
杨太宰赶紧附和:“清选书令负责察举征辟,也需要有人望的大儒担之,方能服众。”
言外之意,萧暥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粗武将,有治国的人吗?余下寥寥几个刚提拔的寒门仕子,有资历吗?
总而言之,萧暥手中没人,一边凉快去。
这时云渊站起身,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陛下,昨夜我亲睹仙弈阁前之浩劫,家国多事之秋,岂有清闲之人。我自请为朝廷分忧。”
他的声音不响,淡淡的一句话,大殿上万籁俱寂。
众人屏息凝神,心中震愕不已,云渊先生竟然自荐于御前。萧暥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些清流系的官员竟激动地哽塞凝咽。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士林领袖,不是一开口就能带动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跟着群起掐架的,而是一言既出,便有千钧之重。
桓帝也懵了,“这……云先生愿意入朝,当然是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