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拼命地想变强,不惜修行秘术,只为在这虎狼环侍的乱世里,守护一个人,但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却怕自己真的变强了,成了虎狼。
如果变强就会发疯,会伤害到萧暥,他宁可这辈子都当一个废物。
黑袍人叹道:“世间最困苦的不是天生怯懦,而是强者落难,潜龙在渊。”
他淡淡看了魏瑄一眼,明明刚强,却要伏弱,明明可冲霄凌云,却要自折羽翼,跌到尘埃里。
魏瑄趴在地上,背上如负重峦,压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鼻间满是泥土青草的气息,他惨然苦笑。
“西征的时候,月神庙冲霄而起的玄火,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黑袍人微微提高声调,颇为怒其不争,“这一年来,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暮气沉沉,心事重重,才十七岁就老气横秋。”
黑袍人俯下身,有力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我不想看到大夏皇族的后裔被玄门如此对待。”
他沉声道,“这让我痛心。”
随即一拂袖撤了力,魏瑄顿时觉得背上的千钧重压消失了。
黑袍人慨然道:“晓月清霜,孤灯长夜,暮鼓晨钟,苍颜华发。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就是你想要的?”
林间松风阵阵,将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魏瑄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脸。
他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那人是他荒寒枯寂一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当年变强是为了萧暥,如今守弱也是为他。
前世悔断肝肠,换今生再无后悔!
黑袍人看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倒有些骨气,递给他一块巾帕,“你畏心魔如虎狼到底为什么?”
魏瑄没有接,薄唇紧抿成一线。
“不想说就算了。”黑袍人兴趣缺缺,
“但我告诉你,修玄法治不好你的心魔,就如同洪水泛滥之时,只能疏,不能堵。心魔因欲而起,玄门之法是灭欲,那就是堵。堵不住怎么办?灭不了欲又如何?他们就毫无办法了,最后你就只能在玄门青灯古卷困守一生,像孙适那样。实在迂腐。”
魏瑄心中一沉,他想起墨辞也曾经跟他说过,疏导之类的话。
他不由问:“怎么疏导?”
黑袍人坦言道:“这你不用问我,因为无论是我还是谢映之,都不治好你的心魔,能治好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点了点魏瑄的心口,“追随本心。”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道:“但我倒可以告诉你,为何修炼秘术越强越疯。”
“修秘术需要激情和欲望,而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情绪得不到纾解时,就会生出执念、心魔。”
“若有所求,便去追寻,有所欲,便去实现,如此,修炼秘术不但不会让你发疯,只会让你愈来愈强。”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追随本心,追求心中所求?
黑袍人字字明犀,“记住,求而不得,才会疯。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
魏瑄回到玄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一进门就见墨辞坐在他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摆玩着他那个狐狸面具。这是他来玄门的时候带的唯一的行李。
“这都碎成渣了吧,怎么修好的?看不出你手挺巧的啊?”墨辞好奇道。
魏瑄一把取回那个狐狸面具,拿袖子擦了擦。
“哎?”这小子还嫌弃他了,墨辞道:“别擦了,你那袖子还没有我鞋底干净。”
他手中空空地怪没意思,“你不是下山见相好的了吗?怎么回来一身泥巴,这是下山种地了?”
魏瑄打了桶凉水,认真擦了把脸,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又把汗巾浸在盆里:“麻烦你回避一下。”
“喂,怎么跟师父说话的?”墨辞偏着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师父?”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但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下山私会相好的了吗?”
他转身利落地脱了上衫,露出后背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透感,“我就算真好男风,也不会跟师父相好的。所以,麻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墨辞罕见地被怼地一噎,看不出这小子嘴尖利的,一边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哦,齐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魏瑄找了套干净的衣衫换上,拔足而出。
片刻后,魏瑄将黑袍人教他的方式说与齐意初听,齐意初惊异道,“这许是外邦之古法,倒是另辟蹊径,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瑄当然不能说是黑袍人告诉他的,便道,“我西征的时候,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此法可行。”齐意初凝思道,“只是你这个方子似乎不全,我需要再细细推敲。”
“我回去也再想想,许还能把下半部分想起来。”魏瑄心里计算着,再去泠雪草堂一两趟,应该就能将整个方法补全了。
只是这期间,他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悬崖巅。
为了得到这个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他把整个玄门置于了危险之中。
如今,谢映之远在大梁,卫宛又率领一大半破妄以上的弟子在外,玄门此刻是空门大开,门内只有墨辞、齐意初、青锋等和一大群初蒙弟子。
但他又不能把黑袍人在葭风的消息告诉齐意初和墨辞,他们一定会通知卫宛。卫宛知道后必然率众弟子杀回来,围剿泠雪草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么余下部分的千叶冰蓝的栽培方子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不报,这行为已经和叛徒无异。
虽然,据魏瑄这段时间的观察来判断,黑袍人的目标应该不是玄门,否则他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应该是像前番孙适事件那样,利用玄门内乱,发动出其不意的奇袭。雷戟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黑袍人都没有趁机出手,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玄门。
所以,魏瑄便赌一把。
但万一他赌输了,那么他只有拼了命守护山门,以死谢罪。
他赌上了玄门的安危和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千叶冰蓝的栽培方法,他必须得到。萧暥拖不了那么久,能早一天让千叶冰蓝开花都是好的。
齐意初见他转身出去时目光幽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齐意初记得魏瑄曾经说,‘他是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心中微叹,如果那人像寒夜幽窗前的烛火,这孩子就像是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
谢映之让她指导化解魏瑄的心结,怕也是明知无用,却也无奈之举。
这哪里是心魔,这是乱世中的倚赖,是沙场上的生死托付,是那个孩子在这飘摇风雨中,唯一的温暖,甚至是年少初萌的情爱……
齐意初挑亮灯,开始推敲着魏瑄留下的古法。
她秀眉深蹙,她知道这个所谓的古法来路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传当年大夏皇室精通各种奇花异木的栽培……她也看出魏瑄有所隐瞒,但她已不想深究来源,只要是能治好萧暥的噬心咒。
就在这时弟子来报,“师父,青锋师兄来了。”
青锋是卫宛的弟子,卫宛不在时,负责洛云山的大小事务。
青锋这么晚来,齐意初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寻常,“请他进来。”
青锋面色严峻,“齐师叔,玄门中有弟子通敌。”
齐意初不解道:“孙适不是已经自食其果了么。”
青锋道:“并非孙适,事关玄门安危,此事必须立即通知师父。”
***
黯淡的月光照着一片断壁残垣,卫宛带着九名弟子追到了这里。
这几天卫宛率玄门弟子在富春、南野两县连歼了近百苍冥军。最后追着这一股残兵进入了这一片坞堡。
月光从高墙上照下来,巷子尽头一道黑影忽地一闪。卫宛眼疾手快一道符法打了出去,红光急掠而过,正中那影子的后脑,那人便像一根干枯的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下。
卫宛上前查看,果然又是一个活僵。难怪最近总有新坟被刨开。
这些活僵经过一定的防腐处理,肌肉还保持着韧性,指关节也没有完全僵硬。这些活僵不像溯回地里那些古尸,有那么强的戾气和攻击力,被符咒法术击中后多半就麻痹不起,卫宛上前一剑断下头颅,以免反扑。
巷子里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追!”卫宛道。
黑暗中寒光闪闪,传来刀剑撞击的激烈声响。
这些苍冥族的士兵,小部分是北狄奴隶,大部分是活僵。这些乌合之众战力不强。
一番厮杀后,这些残兵只剩下一人。
这时,月光埋入云层,在天井里投下一团暗影,坞堡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风中隐隐飘来一缕阴森的铁锈味夹杂着不明的腐朽气息。
“这好像这是个人。”一名玄门弟子道,“正好抓个舌头回去!”
他说罢纵身跃起,长剑凌空挥出。
卫宛忽然注意到这个人和刚才那些残兵有点不同,“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士兵忽然抬起头,赫然露出一双阴瘆瘆的凶眸。
他凌空握住剑刃,连人带剑一把拽近,铁钳般的手掌像掐小鸡似的掰住那弟子的脖颈一折,黑暗中响起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师兄!”另一名弟子举剑疾刺而去。
那怪人低吼一声,单手举起具那尸体凌空抛去,长剑刺穿尸体,那弟子半空中对上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心神震裂。
那怪人桀桀一笑腾身跃起,卫宛一把推开那名弟子,长剑一挥,在空中劈出一道犀利的气流。
但那怪人竟浑然不避,举臂一挡,只听珰的一声,竟发出金铁交鸣的震响,那一条手臂居然是金铁铸成的!
这是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坞堡里,窄巷间,又有数十条黑影跃出,从四面八方向包抄而来。
激战中卫宛发现这批苍冥族士兵和前几天遇到的活僵完全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体格魁梧,力气奇大,迅猛如虎狼,又灵活地犹如猿猴,且不知伤痛,不惧生死,中剑后仍能疯狂反扑撕咬,好像越是受伤越激发出他们的狂性。
很快,他们如一群饿鬼狼群般把卫宛这一小撮人团团包围。
此刻卫宛手下仅有几名刚入破妄的弟子,这几天他们绞杀那些活僵太顺手了,乃至轻敌冒进。
没想到竟中了诱敌之计!
“师尊,怎么办?”一名弟子面色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