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颠沛流离吗?”萧暥笑看着他,仿佛一株病梅,却经霜雪而愈艳。
“这里有吃有喝,人来人往的还比我以前的府邸热闹些。”
他这么一说,陈英的眼眶更红了,“都是朝中那些卑鄙小人暗害主公!”
萧暥阻止了他的话。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时间不多,萧暥问:“外面情况如何?”
陈英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潜安插了一大批亲信入军中。如今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他的人。”
“吴铄替代柳行成了羽林中郎将。”
萧暥皱眉,这人比柳行还草包。
皇帝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无治军之能,但皇帝需要的是听话的鹰犬。帝王心术罢了。
但是想到他们戎马半生,多少将士血染疆场,浴血守护的山河却要交到这么些人手中,胸中不由气涌。
当陈英说到“昨天有三道诏令发往陇上。”时,萧暥抑不住拢袖一阵低咳。
“主公!”陈英赶紧上前给他顺气,触手几乎能隔着片薄的衣衫摸到那清癯峭拔的骨格线条。
萧暥抵着他的肩缓过气来,尤暗暗心惊,陇上郡毗邻北狄,难道皇帝要就近调陇上郡的兵追击瞿钢部?
如今正好入秋,田间作物成熟,秋收之际正是北狄扰边频繁之时,皇帝抽调边郡军力去围瞿钢,陇上郡谁来守?
看来在皇帝眼里,外患远不及他们这些内忧?
……
傍晚时,闻正见他还独坐在廊下,便找人给他端来个炭盆。这些日子闻正也看出来了,这人经不起冻。
晚风渐凉,他拢着毡毯静静凝视着炭盆里幽幽的火光,忽然沉声道:“闻司察,有笔墨吗?”
他想上一封书。
趁他还有一息余力。
只要让他离开这个牢笼,死灰也能复燃。
第393章 枭雄
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沮县。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只有百来户人口的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商贾用中原的黍米、茶叶、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还有西域华丽的壁毯和精美的银器。
秋日午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喧腾起来,扬起一阵烟尘,紧跟着脚下的大地震荡起来。
一阵‘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弯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商贾行客夺路而逃。一时间物资倾翻财货四散,一片狼藉。
“男人杀光!女人抓走!哈哈哈!”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看到这狼狈的一幕肆意大笑。
北狄骑兵迅速从两头包抄,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堵截了过去。锋利的弯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刺出雪亮的弧光,斩劈而下,血光崩溅,惨嚎一片。
***
“月初,北狄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率五百骑袭击沮县,屠杀掳掠边民商贾千余人,财货无计。臣举荐陈英前往沮县安抚百姓,抵御贼寇,陈英身经百战,定能击败蛮夷,震慑贼人。”
“原清察司长杨拓于前往辽州途中于燕云溺亡,其弟杨启恳请前往收骸。”
“卫骏拒不服从调令,臣请收回其北大营领兵之权。”
“鹿鸣山秋狩将至,需要一名得力的统筹官,草拟各项流程事宜及预算开支,统筹官的人选,老臣举荐……”
武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他岂不知朝中这些大臣各怀鬼胎。
陈英是萧暥旧部,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将他打发去边关,如果在和北狄交战中阵亡则再好不过。
杨拓死了,杨启前往燕州收骸,乃是兄弟至义,盛京系希望皇帝给与一定的官职和安抚,使杨氏有机会重入朝堂,以壮羽翼。
至于卫骏领北大营,早就让薛潜如芒刺在背,卫骏是卫宛的亲弟,谢映之闭关期间卫宛领玄门大任,薛潜又是前玄门弟子,据说叛出师门,其中的关系微妙……
至于秋狩的统筹安排,那是个肥差,又能好好捞上一把油水。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
这些利害关系皇帝心里门清,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他们贪赃舞弊,鹰犬么,该喂的时候要喂,该放的时候要放,该收网的时候再收,该弃的时候则弃,斩草除根也不手软,对皇帝来说,驭人之术,就在收放自如。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他却始终看不明白。
此时,皇帝的神思寄在一只敏捷的黑猫身上,它轻巧地纵身上树,隔着高墙,看到萧暥坐在寒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怀里揣着一盒酥糖,正含笑和一个刀笔小吏说话。
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清煦温宁,他甚至能顺着那如吟的风声间听到那人轻言软语。字字句句,酥怀入骨。
秋风拂乱了他耳畔几缕乌黑的长发,如飞墨流丝般映衬着皎如白玉的颈侧,哪怕透过猫的视线来看,皇帝都不由呼吸骤紧……不由又想起那天午后,他怒欲攻心下将那人压在桌案上,在激烈的交缠中,意乱情迷地沿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一路啃吮……
灼热的气息在胸中郁结不散,皇帝的神色也变幻莫测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心绪缭乱,魂不守舍,诸事皆废。
然而反观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竟和一个刀笔小吏谈笑风生。
这让武帝深感痛挫。
他宁可让萧暥从此后深深地恨上自己,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可结果萧暥却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豁达不羁地和一个小吏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的手暗暗锤在御案上,难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在那人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吗?
就像当年他追萧暥至宫墙下,杏花如雨间,他问萧暥是否记得曾答应他去上元夜看灯……
结果却被狠狠地忽略了。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少年,作为一朝天子,他仍旧被忽略了!
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秋日斑斓的阳光照射下,萧暥眯起眼睛,眼梢便习惯性微微撩起,笑看着那小吏,那小吏心慌意乱地压低视线,一不留神却撞见他雪白颈侧一朵落樱般的香痕,一时间红了脸。
皇帝见状面色顿沉。
“寒狱是不是有个文书小吏?”他突然阴声问。
旁边的曾贤被他话语间冷不丁腾起的杀机吓得一颤。
一个小吏怎么有机会得罪天子?
他察言观色道:“寒狱中有诸多文书小吏,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薛潜道,“闻司察领职寒狱之后,大刀阔斧地替换了不少原狱中属员,多是其亲眷故署……”
虽然他尚不知皇帝为何对一刀笔吏恼怒,但弹劾闻正的机会不可放过。
他咳了声清了下嗓子,观察着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条斯理道:“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熟人亲信么,好办事,省去了上下级磨合的工夫,但其中难免有庸碌之辈,是该整顿。陛下不妨召他前来御政殿,当面训问。”
话音刚落,黄门侍郎上官朗快步入殿,躬身道:“陛下,闻司察上书。”
薛潜眉心一簇。闻正这小子属狗的吗?嗅觉那么灵,知道要趁机整治他了,赶着上书。
皇帝心不在焉地一抬手。
曾贤立即上前接过奏匣,取出上书。
一看其上清劲的字迹,他霎时一愣,立即悄身上前:“陛下,是萧将军请闻司察递上的奏疏。”
皇帝猛地从坐椅中撑起身。
***
夜晚一场秋雨。次日清早,空气中有桂花清润的甜香。
秋阳照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泛着微凉的天光,一部马车悄然停在了寒狱门口……
闻正看着寒狱外等候多时的绣衣使者,皱眉道:“你若不愿意去,我让他们回去。”
萧暥正凭窗观察着那个年轻的绣衣使者。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绣衣使者乃皇帝直使,官阶不高却可督察百僚,甚至执虎符节仗,代行天子事。
皇帝亲派绣衣使者前来,可见此行没有余地。
“他叫什么名字?”萧暥问。
“江浔,字寄云。是陛下破格提拔的绣衣使者。”
“果然是目光如炬。” 萧暥赞道。
闻正一时不知他在赞谁,是赞皇帝知人善任,还是赞这名绣衣使者年轻有为。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这番心思?
“这段时日多谢闻司察关照。”萧暥忽然看向闻正。清早阳光耀眼如燃,照他眉间霜雪寒而烈。
闻正心中一沉,隐隐觉得他是下定了决心。
想到他在这里修养还不足十天,又要去那龙争虎斗之地。罕见地踌躇道:“这狱中若有不舒心之处,可告知我……”
萧暥微微一诧,闻正这是想挽留他?
其实他这一阵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每天窝在院子里嗑松子晒太阳。有时候还能听到寒狱的高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让他想起很多陈年往事。
闻正这个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满脸看不上他,其实却很照顾他。自从那次皇帝微服来访后,还给他调换了监舍,以免皇帝再来逼扰囚犯。
萧暥倒是无所谓住哪个牢房,寒狱的高墙深院下,无论哪个牢房都阴暗潮湿,呆久了寒入骨缝,他一身伤病,扛得住刀山剑林,却经不起这阴暗狱中蚀骨寒意,阵阵秋凉,余生残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庭院里晒太阳。只有阴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监舍。 有时候他和文书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两小酒聊得兴起,趁机就不回监舍了。 裹着薄毯蜷在书卷堆里听夜雨敲窗淅淅沥沥一宿,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来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才进的寒狱,他就信口胡诌,什么折花偷酒多看了邻家俏丽小媳妇一眼,穷得吃不起饭到寒狱混口牢饭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闻正也不会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几口小酒胡说八道露馅时,还会帮他圆场。
他甚至有种感觉,闻正在护着他。
有时候,闻正严肃的样子会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日斑斓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涛拍岸,已是梦中。
“我没什么不舒心的,只是该走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