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琴师不知是什么来历,传闻他天生目盲,一双眼睛是罕见的烟蓝色,所以日常以帷帽遮蔽,飘然有仙姿,倒成了此番秋狩的一道风景。
只可惜这道风景通常不可窥见,统筹官因为双目不便,除了伴驾出席开幕盛典等重要场合,其他时间则深居简出。
大帐中,维丹悄悄看向他,深信他确实是个盲人。
那双烟蓝色的眼睛如一泓明净的湖水,目光纹丝不动得扫去,甚至在注视着大帐中五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时都面不改色。
换是维丹早就吓得跌坐在地了——即使此刻他坐在胡椅里,身体还忍不住颤抖。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幸亏他身边的奔狼卫拼死护卫,才保住一命。
片刻后,验伤下来,这几个人虽然死于剑伤,但不是被刺死,而是被砍杀的。也就是说,对方显然不惯用剑,而更擅长使刀——刺客是北狄人。
琴师烟色迷离的目光看向维丹:“王子在北狄是否有仇家?”
明知道他看不见,维丹却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衫,他为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感到尴尬,在这样好看的人面前,他想保持一个好映像,即使对方根本看不见他。
但只要琴师的目光偶尔停留在他身上,他就心跳加快,手心也渗出了汗。
“小王没有仇家。”他颤声道。
维丹身后的奔狼卫已经忍不住了,“王子忘了阿迦罗是怎么死的吗?!”
萧暥修长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摩挲着一颗饱满的榛果,果然,瞿钢他们带去的消息开始起作用了。
草原上盛传乌赫为了争夺单于之位,借着秋狩,暗中派人刺杀了阿迦罗,并嫁祸给雍朝。
西墨部首领穆硕乘此机会,暗中推波助澜扩散传言,传扬乌赫单于之位得来不正。
暗示维丹才是单于之位真正的继承人。
就这个时候,维丹就被乌赫派去代表王庭参加秋狩……
“大单于要杀我?!”维丹终于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萧暥从容道:“王子此番侥幸逃脱,但是回到王庭还有没有这么幸运就不好说了。”
这回维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追问道,“先生可有指教?”
萧暥微微一笑,“我们谈谈。”
……
从北狄大帐里出来已是晚宴时分,皇帝冠带冕袍,正要赴会诸侯。作为统筹官,萧暥要伴驾君侧。
萧暥看了眼为他准备的锦袍,满脸的一言难尽。
锦袍上绣着虎啸龙吟凤翥鸾翔,看起来气度不凡,但是这华丽的色泽,修长的腰身,真不是皇后穿的?
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以楚瞳的身份赴会。纱幕垂至眼帘,只露出淡薄的唇和苍白清致的下颌线条。
席间觥筹交错,他的目光隔着纱幔隐隐和魏曦微微交错,彼此耐人寻味地一顿。
宴会后,萧暥回到大帐中,魏曦送来了一坛酒。
其实这些天作为统筹官,天子近前新晋的红人,给他送礼的人不少,所以魏曦送一坛酒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那是永安城的梅子酒。
随酒还藏了一张简笺。上面用清秀的隶书写着行小字:
承君护持,一切安好。
这是魏曦暗中传递的消息告诉他,江南安好,那人安好……
萧暥暗暗握了握那张纸条,仿佛想从中触摸到一点过去的温度。但最终还是在灯下燃成了灰。
萧暥酒量好,平时不容易醉。
但这一坛酒里有隔江烟柳,杏花春雨的气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在酒醉中沉入一个炙热的怀抱,皇帝低沉的声音带着点不高兴的压抑,问,“酒好喝?还是羌笛好听?”
烛光下,萧暥酒意醺酣的双眼微睁,波光流转间荡了武帝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陛下,就想倒头去睡,被皇帝气息沉重地压进了被褥里,低头舐咬般吻着他,不让他睡。
萧暥的脸颊蹭着丝褥,被吻得缓不过气,绯色锦袍被揉皱了,灯影昏昏中红浪翻滚,缀玉镶金的鸾凤绣纹压出一大片褶印,被皇帝气喘吁吁地扯开。
萧暥在宿醉中浑身酥软无力,仰颈躺在宽阔的御榻上,双眸醉意氤氲间带着几分慵懒的懵懂呆望着帐顶。
帐间黯金色的烛光勾勒出他腰腹间精妙的线条,绛红华丽的锦袍铺在榻上半遮半掩着宛如白玉雕琢般的无瑕躯体,烛火下皎洁的肌肤泛着宛如明珠美玉般莹润的光泽……
皇帝顿时看得忘了呼吸。
仿佛是世间最为罕见的珍馐美味,若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囫囵吞下,反倒失了滋味,需得配上金樽玉酿细细品尝,才得了趣味。
他想到此番秋狩朱璧居给他进献的雅趣玩器。
皇帝在烛光灯影下一阵翻找,玛瑙葡萄、翡翠甘蕉、南红蜜橘等等皆惟妙惟俏,还有一支雕琢精美的白玉灯台。
他用轻软的羽枕托起那柔韧的腰身,接着捡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探入雪白饱满的桃瓣间,沿着幽谷深处滑入。
萧暥被陌生冰凉的触感激得一颤,酒意也散了几分。随即探手一掩:“不可。”
修长的手指抵着温软的花蕊,皇帝眉头蹙起,用热念浸染的浓重鼻音道:“怎样才可?”
萧暥还带着酒醉的微熏,似懂非懂地看了眼榻上的水果,道:“臣刚和维丹谈妥了一份盟约,还请陛下准许。草稿在……唔”
他一通胡乱翻找,在揉皱的锦袍下抽出一卷压褶的帛书,漫不经心扔了过去。
皇帝这会儿哪有心思看盟书,本是一目十行掠过,但其中一条却像冰刀刮过脊背,暗暗激起一丝冷意。
两国君王会晤于雍狄边境——朝曲草原。
两王会盟,远离中原,也就是说皇帝要御驾亲往边境。
而叛逃瞿钢丙南等部还在北狄!
如果萧暥又掌握了随行的羽林军指挥权,和瞿钢里应外合……
“你想要朕亲赴盟会,与北狄单于乌赫会面?”皇帝挑眉凝视着他。
“陛下不敢去?”萧暥眼角弯弯,笑意扑朔迷离。
这一刻皇帝竟看不清他是醉是醒,是挑衅还是引诱。
但他包藏祸心的样子,竟格外诱人!
“朕答应你!”
皇帝说罢掂起一枚圆润硕实的葡萄,指端捻开温软的花蕊推了进去。双指并用将玛瑙葡萄捣入,抵进关窍深处震颤碾转,让萧暥在酒醉的迷离中不住地打着颤。
第二天醒来,萧暥就看到了坐在榻前一脸凝重的纪夫子。
“陛下该节制些。酒醉纵欲乃大忌。更何况萧将军还……”
患有痼疾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萧暥打断了。
“夫子,我下次不喝那么多酒了。至于纵欲。”他狡黠地瞥了皇帝一眼,“市井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言外之意,皇帝他不行,夫子你想多了。
纪夫子目光一言难尽地掠向案头的玛瑙白玉瓜果,皱眉摇头。
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正要解释,萧暥抢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偶感小恙,不劳陛下费心。”所以,你可以走了。
武帝:……
皇帝清楚昨晚如果不是他太过渴切,翻来覆去地不让人歇,萧暥也不至于多次失守乃至昏了过去,他心里有愧,又觉得萧暥和纪夫子多待一会也是好的。
等到皇帝离开,萧暥立即支起身,眸中幽光乍现,“夫子对薛潜了解多少?”
纪夫子一愣,随即锁着双眉沉吟片刻,道,“玄门之事不可与外人道,但将军和师父……”他带着点征询问:“兴许也不算外人了?”
萧暥诚恳点头:“请夫子告诉我薛潜的事。”
纪夫子面色深沉,把薛潜其人的来历背景说了一遍。
其实萧暥一直疑惑,当年谢映之用非常之法为他治疗后,修为虽有折损,但无关大碍,回去闭关修养一两年就能恢复,怎么忽然就身陨道消了?
现在想来,很可能是遭人暗算。
玄门这两年也暗中调查了,但无奈薛潜颇有能耐手腕,不仅身居高位,还深得皇帝倚重。玄门也没有确凿证据指称薛潜暗害玄首,所以也拿他没有办法。
而且薛潜此人极为谨慎,萧暥观察下来,前段时日几番朝争,柳徽唐隶等人都被降职贬官,只有薛潜隔岸观火,毫发无损。
此人城府极深,留着是个隐患。
而且薛潜老谋深算,从未有把柄。即使他要求皇帝惩处薛潜,也不过是去职贬官罢了。
萧暥深知自己一身伤病,时日无多。哪天他不在了,薛潜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所以,既然要解决薛潜,那就要彻底解决,再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暥的眼中隐隐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寒芒。
纪夫子见他苍寒的脸色,淡白失血的薄唇,和锋芒暗藏的眼神,叹了口气:“将军患有痼疾,需安心静养,不要再耗费心神,否则难以延年啊。”
“夫子,正是因此,才要争这一朝一夕之力。”萧暥掩唇低咳,秋寒渐深,他每每觉得浑身虚寒无力旧伤隐痛,缓了口气后他道,“这也是故人未尽之事,未了之愿。”
帐外风雨潇潇,纪夫子闻言默然。
他知道这故人说的是谁。
微雨青衫归何处,浮云白鹤渡影空。
纪夫子怅然收回心神,道:“我给将军开付药,需按时服用。”
“有劳夫子了。”萧暥说着随手一卷帕子,遮过一抹嫣红。
***
北狄王庭,十一月初,秋风凛冽。
“王子回来喽!”深秋苍黄的草原上响起一片杂沓的马蹄声和着喧嚣的呼号声。维丹被众人簇拥着进入王庭大帐。
此番秋狩,维丹王子和雍朝的皇帝谈妥了一份合约,并带回王庭了一份议和的国书。
在国书中,中原皇帝邀约北狄大单于在朝曲草原会晤,设盟议和。以朝曲草原南部为两国交叉地带,通商边市,并给北狄送去粮食万石,布帛棉花数以千计。
乌赫看后大笑道:“这条件挺优厚,看来中原的皇帝这次是下了血本!”
然后他感慨道:“我的弟弟长大了啊,会和敌人谈条件了!”
随即又他脸色一沉,露出关切之色:“不过我听说你这一次在中原差点遭到暗杀,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