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又道:“那么接下来这厨子的人选, 你打算如何裁决?”
徐望道:“我想,那位姜娘子便是最佳人选。一则,从前选拔时她便屈居第二,若不是陈让使了那手段,或许姜娘子才是胜者;二则,此次事件是我亏欠了她,为了弥补,也为减轻我的歉疚,我想将饭堂诸事交给她,如此一来也可在坊内食客面前洗清她的冤屈。”
老者道:“你想的很周到,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你须得对这位姜娘子的人品德行有所了解,莫要再招进来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徐望说道:“据我所知,这位姜娘子的品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她曾在目睹我那不成器的表弟欺人时挺身而出,仗义直言;后来我上门赔礼时,她对于一切金银财宝都毫不在意,婉言谢绝了。”
他将当初姜菀与虞磐的事情简略说了,只隐去了自己的那番话。老者听罢,摇头道:“你那表弟着实顽劣!你身为兄长,该好好教导他,引他向善才是。”
徐望惭愧道:“是。”
*
“小娘子,这是今日的入账。”晚间,思菱将整理后的账目册子递给了姜菀。
姜菀仔细看了看,盈利比从前少了许多。她又翻看了前几日的,生意无一例外都维持在一个很冷清的水平。
她合上账目册子,长叹一声道:“我们人微言轻,只消衙门一句话便会经受这么大的影响。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又会入不敷出了。”
刚有些起色的生活难道又要走下坡路了吗?姜菀揉着太阳穴,思考着该如何改变如今的局面。
“小娘子,县学那位徐大人不是答应了会证明我们的清白吗?”宋鸢小心道。
姜菀扯了扯唇角:“以他的身份地位,若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从前以为徐望是个真正有君子之风、温文尔雅的世家郎君,然而之前虞磐的事情却让她看清了,徐望确实待人接物周到细致。他的所作所为看似无可指摘,只是姜菀总觉得,她能从他的眼底看出淡漠与睥睨一切的傲气,即便他说出的话再体贴关切,那也是来自于身居高位者对她等平民的“垂怜”,有着深深的距离感。
同样是身居一官半职,荀遐与沈澹便显得更加平易近人。荀遐自不必说,一向最是和气,沈澹虽看似淡漠寡言,但并未把自己放在多么高高在上的位置,而是做到了“居上位而不骄”,对任何人都很是尊重。
那日她一时激愤,对着徐望说了那么一番话,回来后冷静下来一想,只觉得无奈。恐怕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平民百姓的话吧,何况还是一个面刺他之过的人。他耐着性子听自己说完也没有当场发怒把自己赶出去,可能已是极好的修养了。
姜菀伸手覆在账册上,怔怔坐在灯火下。不知明日又会是什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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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荀遐和沈澹一前一后地来了。今日的沈澹似乎一直在思索什么要紧事,始终沉默未语,倒是荀遐一如既往,同姜菀说起了秦姝娴:“三娘病中一直念叨着定要再来你店中呢。”
姜菀笑了笑:“秦娘子如今可大好了?”
荀遐点头:“她前几日回了家中养着,昨日我去探望,她基本已经无碍了,胃口也恢复了不少。三娘自小便身强体健,大概明日或后日就可以正常出门走走了。”
他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藕饼吃了,又喝了口碗里的豆芽排骨汤,同沈澹道:“将军,这汤很是鲜美,您尝尝。”
沈澹回神,手中的木勺浸在汤汁中,却没急着下口。他抬眼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店内,又留意了一下姜菀心事重重的神情,眉头微蹙。
待姜菀回了厨房,荀遐环顾四周,觉得店里格外冷清,不由得偏头对沈澹道:“将军,您有没有觉得这店里的食客比往常少了许多?”
沈澹揩了揩唇角:“你也发现了?”
正说着,思菱过来给两人的茶盏续上热水,荀遐便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店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瞧这光景与往日不大相同了,姜娘子的脸色也不好。”
思菱见姜菀没注意这边,方叹气道:“先前因为县学的事情,外头流言纷纷,说我们家食肆做的食物害得秦娘子中了毒,因此这些日子生意一直不景气,小娘子正发愁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荀遐皱眉,“此事分明与姜娘子无关啊,她只是被例行传问,又不是罪魁祸首。”
思菱扁扁嘴:“还不是那个姓陈的,分明是他在食物中用了药粉导致秦娘子中毒,他反而还在外面诋毁我们家小娘子,把一切罪责推到小娘子身上。”
荀遐眉梢轻轻一动:“是那个胜了姜娘子后得以进入县学饭堂的厨子?”
思菱点头。
“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这流言在坊内四起。”荀遐讶异。
“自然不是他一人的功劳……”思菱咬唇,想到姜菀的叮嘱,还是忍住了没说,自收拾了碗筷退了下去。
待他离开,荀遐才道:“看她的意思,似乎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沈澹平静道:“县学如今的教谕是徐望,一一应事务必然都是他主理。”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言,然而荀遐却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多半有县学在其中推波助澜?”
荀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没有他的默许,单凭一个厨子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似是而非的事情传得如此迅疾?”
沈澹低眸,声音沉沉:“徐望受其父亲的影响,向来行事追求以‘快’为上。此次秦娘子之事,他定是急于快些解决,好给秦大人一个交代,因此便用了一些手段。我想,他默许流言四起,怕是要借机转移注意力,引出真凶。”
“如此一来,把罪责推到姜娘子身上,既撇清了县学,又能让真凶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可姜娘子何其无辜,”荀遐看着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姜菀,“从前我们来食肆时,从未见过她这样强颜欢笑,心事重重。姜记食肆也没有这般冷清过,这莫须有的罪名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沈澹看向那个柜台后兀自忙碌的少女,她正弯着腰理着一沓沓厚厚的册子。因着这样的动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瘦削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可以想见,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支撑起一家店,养活这么多人该是多不容易。
他收回目光,将情绪压回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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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菀没想到她会再度见到陈让。
午后小憩起来,她打开店门透气,却见陈让正扒着门框,见她出来,立刻挤出笑脸:“二娘子。”
他一扫那日的趾高气扬,满脸都是讨好和乞求的神色。
店里的思菱听见动静走出来,见是他,立刻狠狠翻了个白眼:“你又来做什么?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陈让似乎想争辩,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低声下气地道:“二娘子,从前种种是我的过错,我今日便是来请罪的,我可以向师父师娘的牌位磕个头吗?”
姜菀不为所动:“有事吗?若是无事,还请离开,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意。”
“二娘子,我真的是来请罪的——”陈让急切解释。
“从前是我想错了,竟会想着按你在阿爹阿娘灵位前请罪,”姜菀冷冷道,“他们根本不想看到你,而你这样的人,也不配给他们磕头。”
这般指责让陈让面红耳赤,然而他依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似乎酝酿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他嗫嚅片刻,才低低地道:“二娘子如今开店还顺利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姜菀厌烦皱眉,冷了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心情听你长篇大论。”
“二娘子,我......我如今被县学赶了出来,俞家酒肆也不让我回去。而坊内其他食肆听闻了风声,亦是不肯收留我。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姜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你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会收留你?”
思菱呸了一声:“别白日做梦了!我们拿扫帚赶你都来不及!”说着,她真从店里找了把扫帚出来高举着,说道:“你走不走?”
陈让连忙一缩脖子,双手作揖道:“二娘子,过去之事我已经痛定思痛,决心悔改,求求你能不能发发善心,救我一回?我……我一定会弥补昔日的过错。”
姜菀静静看着他,忽然启唇一笑,那笑容在秋日的阳光下看起来倒显得有几分柔和。
陈让以为她大发慈悲,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多谢——”
“陈让,这么久了,你恬不知耻的样子还是一点没有改变,”姜菀慢慢开口道,“你是觉得我好性子容易拿捏?还是觉得我忘了过去那些事情?就凭你那背信弃义的嘴脸,我还这样客客气气对你说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居然还这般痴心妄想,真是可笑至极!”
“况且,你这会子竟还能在外面逍遥自在?还是等着衙门把你带走吧!”
陈让辩白道:“我是无心之失,衙门总不能治我死罪吧?等受了刑罚后,我……我还是得找一门活计谋生……”
姜菀嗤笑道:“你对自己的前景倒还挺乐观。不过,你找你的活计,与我何干?”
她伸手指着店外:“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找人把你打走。”说话间,周尧和宋宣也各自提了工具在手中,对着陈让怒目而视。
陈让面上青白交加,却依然不死心:“二娘子,若你肯收留我,我愿意......我愿意用一个有关俞家酒肆的秘密做交换。此事极其隐秘且要紧,若你知道了,就能利用这个秘密压倒俞家的生意,姜记食肆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他见姜菀没说话,又大着胆子道:“求求二娘子听我一言,就当是让我为师父师母赎罪。”
陈让大概是觉得这一点能够让姜菀心动,便满心欢喜等着她答应。
然而姜菀无动于衷:“我并不想知道什么秘密。至于生意方面,我也不想在背后做这些手脚。既然要竞争,就光明正大地来。”
“你——”陈让还想说什么,思菱手中的扫帚已经挥到了他身上:“快滚!别脏了我们店门口的地!”
不等他走,不远处走过来几个衙役,说道:“你就是陈让?原先俞家酒肆和县学饭堂的厨子?”
那衙役哗地一声展开一卷搜捕令:“你因在官学膳食中下药致学生中毒病倒,且事后拒不认罪,当判杖刑,并逐出京城。随我们走吧。”
“逐出京城?”陈让脸孔顿时变得煞白,“两位大人明鉴,我……我只是无心之过,为何要……”
“少废话,你是在质疑我朝律法?”那两个衙役懒得多说,直接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手臂,便把人带走了。
终于清静了。姜菀吐出一口气,还是觉得实在是难以理解。她向思菱道:“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思菱撇嘴道:“像他这样的人,只怕一百个人里也挑不出第二个!”
两人各自摇头,去忙别的事情了。
接下来几日,即使生意低迷,但姜菀依然打起精神琢磨新的点心。
一日梦里,她梦见了小时候常爱吃的一种东西——糖画,醒来后便止不住心动,索性便开始动手制作。
她准备了锅、铜盘和一块大理石板。先熬糖浆,把糖煮成黏稠状,再把糖浆倒入盘中,用竹签蘸取后在石板上拉出糖丝,再做出各种形状。成型后的糖画通风晾干后会完全凝固,再用油纸包上一层,便可以售卖。
姜菀让思菱事先在纸上绘制了不少简单的图案,她再按着那样子甩动手中的糖丝。尝试了好几次,她才终于能够做出像样的成品。
风干的糖画插在准备好的凹槽里,那活灵活现的图案引得不少孩子看了过来,很快,小吃车面前便围了不少眼巴巴的孩童。
也有长辈拉扯着孩子的手臂小声道:“少吃些外头的东西!当心——”
还有人窃窃私语:“听说前些日子县学一个女学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病倒了,便是在她店里?”
“那个女学生是秦府的三娘子,家世尊贵得很呢!惹了这样的小娘子,我瞧她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秦大人一定不会饶了她。”
虽然心里有数,但是当面听见这样的话还是让姜菀觉得无奈。她抿了抿唇,尽量微笑着解释道:“您误会了,那桩事与我无关。”
“可你都被县学的人带走了,还说无关?”那人振振有词。
思菱忍不住道:“那只是平常的问询,并非定罪,真凶另有其人,是俞——”
姜菀不欲多生事端,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她目视着那个食客,坦然道:“县学已经调查出了真相,若此事真的因我而起,衙门早就要来查封我家食肆,又怎会容许我继续开张?”
“是啊,难道你是想质疑县衙的大人们?”思菱按捺不住,反问道。
那人面色涨红:“你——你胡说什么!”
正僵持不下,忽然自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笑意盈盈道:“姜娘子,我许久没来尝你的手艺了,今日又有什么新奇的点心?”
第48章 冰糖葫芦和烤红薯
争执暂时停息, 众人齐齐看向来人。
秦姝娴从人群中走出来,姿态闲适,语气熟稔。她熟门熟路地在小吃车前站定,低头打量着那些成品糖画:“咦, 这个鲤鱼形状的糖画不错!还有这个蝴蝶。”
她豪迈地一挥手:“这几样, 劳烦姜娘子都给我打包了。”
思菱恰到好处地出声招呼:“秦娘子终于来啦?许久没见你了。”
秦姝娴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吃伤了东西, 养了这些日子才好。这些日子在家中吃得都甚是寡淡, 我一直心心念念着姜娘子做的点心呢,今日可算是能如愿了。”她一边说, 一边又看向一旁烤炉里冒着香气的烤红薯,呵了呵手道:“正好, 这烤红薯还可以暖手。”
思菱与她配合得极默契,很快便用纸袋包好了烤红薯,连同几根糖画一起递给她:“秦娘子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