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或高或矮的雪人憨态可掬地站在那里, 还集体扯起了一块幌子在欢迎客人,顿时成了这条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姜菀正满意地端详着几个雪人,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姐。”
她微愕,转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小五?”姜菀惊喜出声。
吴小五与从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他今日穿着干净厚实的衣裳,不再像先前那样冻得牙齿打颤。看到姜菀,他立刻绽开笑脸,向着她用力挥手,一路小跑过来。
“小五,你如今在暖安院过得如何?”姜菀问道。
吴小五说道:“多谢阿姐和那位沈家阿兄带我去了暖安院,如今我能够吃饱穿暖,还有夫子教我念书写字。”他仰起一张红扑扑的脸:“阿姐,谢谢你。”
姜菀拂去他发梢的落雪:“今日下着雪,路不好走,怎么出来了?”
吴小五这才想起什么,连忙从怀里拿了两样东西出来:“我……我想感谢阿姐与阿兄的恩情,但又没有银钱,只好自己做了些小东西,希望阿姐不要嫌弃。”
“什么呀?”姜菀好奇地看向他的手。
他双手捧着一堆似乎是纸做成的小玩意,姜菀拿起一个看了看,发觉是一朵用纸折成的栩栩如生的花,花瓣上用彩墨上了色,洇出浅淡的嫣红。这纸花看起来结构简单,然而对于姜菀这个不擅长手工的人来说,想折出它简直是难上加难。
她拿在手里,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谢谢小五,好精致的花。”
“阿姐,还有这个。”吴小五摊开掌心,是两张薄薄的剪纸人像,虽然边缘和轮廓有些奇形怪状,但还是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
“这是......”姜菀看着那个女小人,“这是我吗?”
她把小像翻过来,发觉背面还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姜”字。
吴小五脸红扑扑的:“这是我这几日跟着暖安院一位会剪纸的夫子学的,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剪出的没有夫子好看。”
“还有这字,也是我央夫子教我的,”吴小五抬眼看着姜菀,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忐忑,“阿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他见姜菀只盯着那剪纸不说话,又怯怯道:“阿姐若是不喜欢,那我来日再——”
话未说完,姜菀忽然弯下腰来,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他,在他耳边柔声道:“谢谢小五,阿姐很喜欢。”
不论是什么东西,她却只看出了这个孩子一片炽热的心肠。姜菀看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小人,问道:“这一个是那位姓沈的阿兄吗?”
吴小五点头:“阿姐可以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吗?”
“当然,放心吧。”姜菀摸了摸他的脸蛋。
“那阿姐,我先走了。”吴小五冲着她挥挥手,很快便小跑离开了。
姜菀收回目光,脸上还挂着笑容。她看着两个红色的小人,虽然外形与本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但她还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收到了一个孩子最纯真的礼物。
她将剪纸小像贴身收好,打算等沈澹来时再转交给他。
*
初雪一落,姜菀便也按着当初对荀遐许诺的时间,开始了姜记食肆会员积分回馈活动。
午后,雪小了一些,出门的人也变多了。姜菀便在遮雨棚下摆起了桌案,又挂上了一张写有活动规则的单子。
今日的积分回馈活动暂时只有一种形式,便是凭借积分兑换一定数额的满减票。姜菀打算等会员数量多一些后,再增加积分换购和消耗积分抽奖的活动。
消息一传开,很快便有不少姜记食肆的客人手持“嘉宾笺”前来兑换。姜菀坐在桌案后,仔细核对着每位客人的积分情况。
这个天在屋外坐着一动不动实在是一种酷刑,即使面前有排队的人群为她挡着,但仍然架不住四面八方灌过来的夹杂着雪花的风。姜菀只能腾出一只手抱了个手炉暖着,另一只手执笔记录着相应的积分信息。宋鸢则按着积分数目,将相应的满减票递给客人。
给排队的最后一位客人兑换好,姜菀迅速搁下笔,将双手都捂在了手炉上,只觉得手指僵硬得快些伸展不开了。
暖了会手,姜菀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踏着雪走过来,脚步轻快。待那人走近,她莞尔一笑,说道:“秦娘子,许久未见了。”
秦姝娴笑眯眯地上前:“我听说今日食肆的‘积分活动’了,正好我今日休课假,在家中正无聊呢,便来瞧瞧。”
姜菀伸手去接她递过来的嘉宾笺,无意中触碰到秦姝娴的手,忍不住道:“秦娘子,你的手好热。”
秦姝娴反手便握住了她的手,惊讶道:“姜娘子,你是在这店外待了多久,怎的手这般凉?”
姜菀由衷羡慕道:“是不是练武之人都是这样?不论是身上还是手心都热的像个小火炉。秦娘子你是这样,还有沈——”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刹住话头。
“沈?哪个沈?沈将军?”秦姝娴讶异挑眉,“你是说,他的手心也是这样热?”
她瞪大眼睛:“姜娘子怎么知道的?”
姜菀险些呛住,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道:“我的意思是说,想必沈将军也有这样的火力吧。毕竟你们都是学武之人。”
秦姝娴显然很轻易地便被糊弄了过去,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应当是如此。以他的功力,还有多年的身手,火力只会在我之上。”
还好她没有继续追问自己怎么知道沈澹的手心很热的。姜菀松了口气,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谨言慎行,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那边,秦姝娴揉着手腕,耷拉了眉眼道:“我这几日手腕都是酸的。”
姜菀问道:“怎么了?”
她叹气道:“顾老夫子这些日子相当重视我们的书法,每日都布置好几张大字,我日日都要磨墨提笔练上许久的字。”
“顾老夫子......是个怎样的人?我记得秦娘子从前说他很严厉。”姜菀在脑中描摹着,想象中的顾元直应当是个白发苍苍、模样威严的老头儿吧?
说话间,满减票已经发放完毕。姜菀收拾好东西,便和秦姝娴一道进了食肆里,只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秦姝娴落座,手捧茶盏,道:“初见时我心中其实是很惧怕他的,因为我听说文人总有些古怪脾气,再加上他头一回上课便立了许多的规矩,比如每堂课第一件事是背诵昨日学的诗文,背不出的还有惩罚。”
她抿了口热茶,舌尖被烫了一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继续道:“再者,因为我自小便对书卷文字有些抵触,因此我对教这些的夫子也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秦姝娴四下看看,又小声道:“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知道他曾是沈将军的师父,然而却因为昔日之事险些不认他这个弟子,以至于沈将军至今都不愿轻易提起他师父。我便觉得,这位顾老夫子一定是个执拗、不近人情的人。”
姜菀看着她的神色,微微笑道:“听秦娘子的语气,看来顾老夫子并非如此?”
秦姝娴用力点头:“且不说别的,自打我静下心来听他的讲授,便发觉这干巴巴的文章竟也颇有趣味。那些文字分明是死板的,一动不动躺在那书页中,可顾老夫子一旦说起,我便觉得那些字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个个都活蹦乱跳的。”
她越说越眉飞色舞起来:“从前我一看那些方方正正的字便觉得自己像闻了安息香一样,头晕脑胀只想睡觉,可顾老夫子的声音好似茶水,越喝越清醒。”
姜菀默默点头:“看来,顾老夫子久负盛名,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此,虽然记诵那些文章对我来说依然有些吃力,但我却不似从前那样畏惧了,”秦姝娴得意地扬眉,“我阿爹对此惊讶万分,没想到我竟然会主动看起了书写起了字。”
看来,能遇上一位好老师,学习也会变成事半功倍的事情。姜菀道:“若是有机会,我也挺想听一听这位老夫子的课到底是怎样的有趣。”
更重要的是,她其实想听一听顾元直是如何讲解书法练习的要领的。
秦姝娴眼睛亮了亮:“姜娘子也想来县学吗?”
姜菀摆手:“我这个年岁,应当已经过了上学的时候。况且,县学也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我听说,顾老夫子虽常年在县学教书,但他也会偶尔在外讲学,所有人不论身份地位如何,都可以去听。姜娘子若是想,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秦姝娴道。
“那便有劳秦娘子了。”姜菀浅笑。
*
这场初雪落得猝不及防,空气都是冰冷的。姜菀担心姜荔在学堂的被褥和衣裳不够厚实,便从家中打包了些衣物和铺盖,雇了辆车送去学堂。
由于雪天路滑,车子走得很缓慢。姜菀到达松竹学堂时,学生们正在上武学课。她便没有去打扰,而是直接将一应物品交给了风荷院的管事。
打算离开时,姜菀恰好遇见了苏颐宁的贴身侍女青葵,后者冲着她一笑:“姜娘子是来找我家小娘子的吗?小娘子正在见客,您可能得稍待些时候。”
“多谢告知,不过我今日——”姜菀正想说自己无事,却听青葵道:“您来得正巧,原本小娘子今日是打算给姜娘子传信的。”
“苏娘子是有什么事情吗?”姜菀问道。
青葵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小娘子说,有些事情想要当面同您说。”
莫非是有了阿娘之事的线索?姜菀心念一动,便道:“既然如此,劳烦带我去见苏娘子吧。”
青葵领着她一路往后院走去。松竹学堂正如其名,遍植松竹。尚未化去的皑皑白雪沉甸甸地压在青松与翠竹之上,然而青松却依旧挺拔笔直。翠竹虽被雪压弯了腰,然而姜菀看着青葵上前轻轻抖落了竹叶上的积雪,在纷纷落下的碎雪中,那坚韧的竹子便缓缓直起,重新又恢复了坚劲的样子,傲然屹立,丝毫不惧风雪。
她心中感慨,一抬头发觉已经走到了院子旁的亭子边。姜菀一眼便看见苏颐宁正和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说话。那人身形看着很是眼熟,似乎是......
下一刻,她看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了一只描金盒子,递给了苏颐宁。
苏颐宁打开盒盖,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隔着一段距离,姜菀听见她说:“......多谢将军,但我只想把学堂长长久久地开办下去,让更多孩子识字念书,并不打算分心于婚事,或许我今生都不会嫁人。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
她将那只盒子还了回去:“此物贵重,我不能收,还是请将军把它交给日后真正的主人吧。人各有志,我实非良配。”
被唤作将军的男人眉眼冷沉,许久才轻叹一声:“......我尊重苏娘子的决定。”
第59章 梅花汤饼、玉糁羹和麻辣烫
沈澹?
姜菀瞪大眼睛。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和情绪, 怎么看都很像是......求娶失败啊?
之前她听见苏颐宁阿嫂身边的婢女说过,苏家小娘子与一个年轻郎君来往密切,难道是沈澹?可是……
“外头冷,小娘子还是进院子里等吧。”青葵的话打乱了她的想入非非, 也让那亭子中的两个人同时闻声看了过来。
姜菀没来得及整理好脸上的情绪, 表情惊讶又探究。沈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看着姜菀那仿佛洞察了什么隐秘而耐人寻味的眼神, 很快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不由得微觉无奈, 低眸轻叹一声。
苏颐宁神色如常,提步走了过来, 微笑着寒暄:“姜娘子,你来了。”
“听说苏娘子有事情找我。”姜菀收回目光,笑着道。
“正是, 姜娘子请随我来。”苏颐宁比了个手势,请她进院子。
沈澹正欲离开, 姜菀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沈将军……你今晚是否有闲暇来食肆一趟?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沈澹目视着她,颔首:“好。”
待沈澹离开, 姜菀随苏颐宁进了书房, 在窗边坐下。屋内烧着炭火, 温暖如春, 青葵又给她倒了热茶。
苏颐宁开门见山:“姜娘子,前几日我一位朋友来访,她于丹青上颇有小成, 也钻研过不少名家的画作。我将姜娘子所言的‘袁至’之名告知了她,她百般思索后却说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
她将姜菀之前暂寄存在这里的折扇取出, 说道:“我也将此把折扇上的画给她看了,她说此画的笔触和色彩虽略有缺憾,但依然能看出画者的胸中丘壑,因此,此人定然不是寻常人。”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呢?”姜菀有些急切地问道。
苏颐宁微微叹了口气:“或许,‘袁至’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的真名,而只是这位画者行走在外的化名。”
化名?
苏颐宁解释道:“我朝许多文人画者在外行走时,有时会一时兴起,不欲以真实姓名和身份示人,便会在作诗作画后留下化名。”
她打开那把折扇,说道:“这位‘袁至’既然与姜娘子的父亲年岁相当,那么若是他......还在人世,已经年过半百。根据我有限的了解,许多人年轻时若是爱四处游玩,很有可能有多个化名,甚至每到一处换一个名字的事情也是有的。”
一旦这个唯一的线索是化名,那么便意味着这个人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只怕更难找到这个化名背后的人了。
姜菀从苏颐宁手中接过折扇,慢慢收拢在掌心,道:“多谢苏娘子为我的事如此尽心尽力。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姜娘子,日久天长,或许事情还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你切莫灰心。”苏颐宁握着她的手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