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衡咳嗽一声,没回答,原来是姜菀轻扣了扣里间的门,端着那碟萝卜丁进来,笑道:“两位请慢用。”
待她离开,崔衡方才道:“你说泊言?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表现得并不似我们所想的那般在意。”
祁娘子轻笑:“那你何以言之凿凿说他对这食肆的小娘子别有心思?”
崔衡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个人的性子。他寡言少语,但若是真上心了,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那心思总会从眼角眉梢跑出来。”
他轻啧了一声道:“只可惜,这小娘子蕙质兰心,却出身低了些,否则与泊言还是颇为相配的。”
祁娘子道:“你总盯着出身地位,当真是无趣。泊言都不在意,你在这里想这么多做什么?他若是动了心,自然会想办法解决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以他的本事,这些并不算什么难处。难就难在,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这么做。”
崔衡道:“泊言不是滥情之人,这一点我相信他。”
“那便等着看他到底会如何做了,”祁娘子说着,给崔衡夹了一筷子菜,“好了,少说几句,快吃吧。”
*
送走一波又一波客人,姜菀伸展了一下腰身,转了转酸痛的脖子。
她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面朝着店内,仰头看着挂在最高处的一幅画。食肆内的挂画多是从市场淘来的。据那些店家说,他们所售卖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能以假乱真的名家大作的赝品,一类则是些冷门的字画,作者大多不为人所知。姜菀心想若是摆一副假画在店内,实在不妥,便淘了些“小众”字画,好歹是真迹。
这幅画与那题了诗的画都是她几日前才买来的,画作的落款都是“渔舟居士”。据店家说,这两幅画是几年前他从一位朋友手中买来的,是这位作者为数不多的画作之一。
“这位‘渔舟居士’自那之后是不再作画写字了吗?”姜菀问道。
店家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说道:“那位居士已经退隐了,不再问俗事。我若不是极爱他的画作,断不会大费周章,托了无数位朋友才得到这幅画。”
“你既然如此珍爱,为何还要摆出来售卖?”姜菀觉得有些好笑。
“自然是为了钱。”店家回答。
“......”
姜菀虽然觉得他的话八成是在骗人,但心中又实在喜欢那画作,便买了回来。
除了那副关于酥黄独的画,另一幅是一幅纯粹的山水风景画,与这位渔舟居士的名字有些相呼应,并没有什么浓墨重彩的笔触,而是格外纯净素雅。
画中人是个头戴蓑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正独自坐在水边垂钓。水天一色,天地间唯余他一人,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姜菀正欣赏着,忽然听见身后推门的声响,便开口道:“客人里面请。”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却在看到来人时愣了愣,笑容淡去。
“......徐教谕?”姜菀微讶。
徐望的目光却落向了那幅画,素来平和的面庞显出一丝惊讶。
“姜娘子,这幅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65章 糖渍山楂、玉米面窝窝头和口蘑鸡肉粥
姜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 迟疑道:“是我从字画店中买来的,有何不妥吗?”
她见徐望神色怔忡,好似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许久,他才淡淡一笑, 说道:“并无不妥, 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抬眼看着那画, 喃喃道:“‘渔舟居士’……”
“徐教谕识得他?”姜菀问道。
徐望顿了顿, 摇头:“不曾听过。”他看向姜菀,语气里带着些许意外:“此人似乎并不闻名于世, 姜娘子为何会买下这两幅画?”
姜菀指着第一幅道:“这幅画的内容正好是食物,又是冬日的景致, 这个时候挂在店里正合适。”
画上,屋外是飘扬的雪花,屋内烧着炭火, 那两人围炉而坐,正一同分享着刚刚煮熟的食物, 有种简单平淡却又温暖的感觉。看着这画,仿佛已经听见了炉火燃烧的哔剥声,闻见了那淡淡却温热香甜的芋头香气。
“那另一幅呢?”徐望紧接着问道, “这一幅似乎与食肆并无关系。”
“或许是因为我很喜欢这画中的景致与意境吧, ”姜菀道, “天地浩渺, 水波粼粼,渔翁独自一人垂钓,看起来很是寂寥, 但四周的景致却用了些略浓的色彩,无形中冲淡了那种怅然的情感。”
“喜欢吗?”徐望再度看向那幅画, 眼底浮起一些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伤感。他低声道:“可这幅画在创作时并不被人看好。”
“徐教谕说什么?”姜菀没听清。
“姜娘子不觉得这幅画有许多缺点吗?”徐望轻轻叹了一声。
姜菀坦然道:“不瞒徐教谕,我对画作并无多么深刻的了解,自然也不明白你所说的这些缺点,我方才所说皆是自己亲眼所见。对于我这样不通丹青技艺的寻常人来说,喜欢一幅画仅仅就是因为在我眼里,它足够有韵味和情致。”
徐望说道:“姜娘子是否觉得此画的色太过死气沉沉,丝毫不见画者的情绪波动,整幅画如同这潭水一般死寂。”
姜菀认真看着那画,许久才轻摇头:“与其说死寂,不如说是......空寂。此画确实色调清淡,但我并未觉得死气沉沉。”
她指了指画上角落里细小的花花草草道:“虽说画中主人公略显寂寞,但其余各处都是蓬勃的生命,因此我想整幅画还是动静相偕的。”
徐望又怔怔出了会神,方温然道:“多谢姜娘子的一席话。”
他这才把话头转到正题上,说道:“姜娘子,这个时辰是否还有点心售卖?”
姜菀转身去厨房确认了一下,说道:“点心不多,还剩一些糖渍山楂,酸甜口味的。但山楂性凉,不可多食。”
徐望道:“舍弟近日嘴馋,央我买些小食点心给他尝尝鲜。我正好从县学回去,便顺路给他带一些。”
想到那个熊孩子,姜菀被迫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她没什么表情,只安静地用竹镊子夹起数颗山楂装进纸袋里。圆滚滚的山楂去了核,裹着一层透明晶莹的糖衣,一颗颗显得红润又可爱。
徐望付了钱,向着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姜菀将剩下的几颗山楂用竹签子串起来,沉默地吃了起来。她做的时候怕山楂味酸,特意多加了些□□糖,煮开糖水后再收汁,中和了酸味。
她边吃边看着那两幅画,总觉得徐望话里有话,莫非他与这画者有什么渊源?
*
等到打烊,姜菀坐在卧房里,这才把那日收进手帕的那粒小药丸拿了出来。
药丸为黄豆大小,呈深褐色,表面光滑。她没敢凑近了去闻,生怕其中有毒,保持了一定距离,却依然闻见了那辛辣苦涩的味道。
姜菀思来想去,打算设法把这东西交给沈澹,由他去托付给旁人进行调查。但沈澹却说他这段时日恐怕并无闲暇来食肆,荀遐身为他同僚,想必亦是如此。
她将药丸收好,总觉得像是藏了个定时炸弹一样,不由得在心底祈祷快些把它交出去。
因此两日后傍晚时分,秦姝娴来时,姜菀便旁敲侧击问起了荀遐与沈澹的近况。
“你说他们俩?”秦姝娴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这些日子怕是都不得闲了。”
她来的时候,姜菀正好刚刚蒸出来一锅玉米面的窝窝头,还没来得及尝尝味道。秦姝娴便自告奋勇:“姜娘子,我来帮你!”
姜菀在做的时候,先用沸水烫了玉米面,待温度降下去后才开始揉成团,再捏成宝塔形,用手指按出一个深陷的窝。这样蒸出来的窝窝头更松软。她又在面中加了少许糖,使窝窝头的口感偏甜一些。
撇开热腾腾的白气,便是一锅金黄色的窝窝头,散发着面点独有的香气。秦姝娴实在是饿了,便吃了起来。
她吃完了两个,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姜娘子,先前县学饭堂的那位付师傅快要回来了。”
姜菀一愣。这些日子她险些忘记了此事,便道:“那他回来后,每日的盒饭就会终止了?”
秦姝娴迟疑点头:“按理说是的。毕竟付师傅在县学多年,即使手艺大不如前,也不会轻易离开。”
她瞧着姜菀的神色:“如此一来,那我岂不是吃不到姜娘子准备的午食了?”
姜菀神色如常,笑道:“你休课假的时候便可以随时来。”
她心中有些遗憾,但细细一想也就坦然接受了。毕竟盒饭只能是过渡,不可能是县学的常态。再者,县学这笔业务只是锦上添花,自己的重心还是放在食肆的日常经营上才是。
这样一来,与县学的契也就要到期了,自己是不是该寻找下一门生意了呢?
姜菀一面想着,一面在秦姝娴面前放了碗口蘑鸡肉粥。嫩滑的鸡肉切成丁,和米放在一处煮,一口里是满满的肉香味和米香味,吃起来很容易饱腹。
“方才说到哪了?”秦姝娴用手帕揩了揩唇角,“说到荀大郎和沈将军是吧。”
姜菀看着她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是。”
秦姝娴道:“禁军这些日子很忙,因为再过些时日,圣人将要大婚,这样重大的事情,宫内宫外都会一再戒严,严防死守,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
“大婚?”姜菀有些意外,“圣人如今才大婚吗?”
“自然不是,”秦姝娴压低声音,“圣人今年已经二十五六了,先前曾立过一位皇后,但那位皇后正位中宫没几年便病逝了,一直到如今才迎来了第二位皇后。算算时间,也该有五年了。”
姜菀感慨:“圣人真是长情。”
秦姝娴点头道:“是啊,宫里人都说圣人对先皇后一片深情,以至于她仙逝多年也不肯立后。听说这一回是太后百般催促,说圣人这个年纪一无皇后,二无皇子,实在不妥。无论如何,宫中都需要一位皇后主持宫务,同时诞育皇嗣。”
姜菀很惊讶:“圣人膝下没有皇子?”
“正因如此,太后才会如此焦急,因为先帝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了五子六女,”秦姝娴道,“先皇后去后,圣人后宫也不是没有妃嫔,但却只有两位生育过,且都是公主,江山后继无人,太后怎能不急。”
她握住木勺,舀了一口粥咽了下去,又道:“这次选定的皇后是太后极其满意的,因此她吩咐了此次大婚一定要大办,虽是继后,该有的仪制和典礼却不能逊于当年。”
姜菀了然点头:“原来如此。那禁军必然要加强宫城的巡防,这些日子更是没有闲暇了。”
秦姝娴喝完了一整碗粥,意犹未尽地放下勺子,道:“姜娘子是有什么事需要见他们两位吗?”
姜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无妨。”
秦姝娴不知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我还以为你想见沈将军呢。”
姜菀被她说得脸一热:“秦娘子说笑了,我......为何要想见他?”
秦姝娴眉眼弯弯,没有继续说什么,起身道:“我吃饱了,该走了。”
姜菀送她到了食肆门口。推开门,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秦姝娴不由得哆嗦了一些。她正要离开,正好有两人从外面进来,口中议论道:“今晚可真是热闹啊。”
“谁能想到那位王娘子竟会如此彪悍,生生冲进了青楼,把那葛家大郎抓个正着?”
“听说她找过去的时候,葛大郎正醉生梦死呢。”
秦姝娴瞪大眼睛,连忙抓住那人问道:“你们说什么?哪个王娘子?”
“自然是那位住在坊内定了亲、月底就要出嫁的王五娘了,”那人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今晚,她派手下人潜入了青楼,当场抓住了正在寻欢作乐的葛大郎。”
“现在葛王两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王娘子态度坚决要退亲,说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绝不接受未婚夫君婚前便流连青楼,日日狎妓。”
“更骇人的是,那葛大郎被捉住后恼羞成怒想要殴打王娘子,反被她扇了一巴掌。葛大郎急怒攻心,似乎已经疯了。”
“疯了?”秦姝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个疯法?”
“葛大郎光着半边身子躺在青楼外,又哭又笑,还时不时用头去撞地,哆哆嗦嗦念叨着些听不清的话,可不就是失心疯了?葛家因此说,是那王娘子逼疯了自家儿子,逼着他们给个交代呢。”
姜菀几乎可以确信了,这葛烁定然不正常,八成也是中了这“断肠散”的毒,与李洪那日一样。
秦姝娴顿时急了,向姜菀道:“姜娘子,我先走一步去看看五娘的情况,改日再来。”
姜菀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远,不由得替那位王五娘子感到不值,怎么偏生摊上了这样的夫君?
若是王娘子能够顺利退亲自然是好,但以那葛家人的脾性,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