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只能咬牙道:“我可以——”
“不必,”一直沉默的沈澹开口打断她,“只是一场意外而言,实在不需要姜娘子为此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那仆从急切道:“阿郎,这原本就是她的过错,难道我们不该让她弥补吗?”
沈澹正欲说话,却蓦地咳嗽了几声,眼底泛起些异样情绪。他低声道:“长梧,不要为难姜娘子,只是一点细微的皮肉伤,何须如此小题大做。”说着,他缓缓站起身。
邬郎中不得不开口道:“将军切莫掉以轻心,本朝不是没有被犬咬伤后伤重不治的例子。您虽是武人,身强体健,但也要小心为上。”
“将军,无论如何我都该为此事负责,”姜菀上前一步直视着他,“否则我心中难安。”
名唤长梧的仆从碍于自家阿郎的话,不敢再对姜菀说什么,但却依旧忍不住瞪视着她,小声嘀咕道:“你又拿不出这银钱,还说什么负责?”
一旁的邬郎中适时道:“将军,方才我还有一句话未嘱咐。此药虽无害处,但将军本就有陈年旧疾,肠胃虚弱,因此用药后容易引发胃疾。在用此药后的这一个月内,将军须得在饮食上格外留心,每日务必按时用膳,少食辛辣之物。”
他看着长梧道:“不过以将军府衙的厨子来说,此事应当不难办。”
长梧面上露出愁容道:“将军公务繁忙,常常一日只用一餐。既然郎中如此说,那么我回去后定要好好嘱咐厨下备膳。”
邬郎中叹道:“将军身为禁军统领,身负重任,每日行走在圣人左右,原本就劳心劳神,若是再不注意饮食,饶是铁打的身子怕是也受不住啊。”
禁军统领?几人面面相觑。
姜菀虽然早知道沈澹是禁军中人,甚至也有所预感他的职位会高于荀遐,但却从没想到他会是禁军统领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身份。
她虽不了解朝堂之事,但根据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也知道,禁军统领通常都是天子心腹,掌管数量庞大的禁军队伍,责任重大的同时,权力也很重大。
沈澹还这样年轻,却已经官至此级。
邬郎中说得太快,沈澹来不及阻拦。他对上姜菀的目光,见她难掩震惊,不由得轻叹一声,说道:“多谢邬郎中。”
邬郎中向着沈澹拱了拱手便离开了。长梧为沈澹披上外袍,说道:“阿郎,回府吧。”
沈澹颔首,便往食肆外走去。
“将军......”姜菀想要拦住他。
“小娘子留步,”沈澹停步,回头看着她柔声道,“我没有大碍,你放心便是。”
姜菀轻咬唇,轻声道:“若不是我疏忽大意,将军也不会经此无妄之灾,我......”
沈澹看着她满面愧悔的样子,面上掠过一丝不忍,下意识想要伸手,却顾忌到男女之别,犹豫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
他低声道:“姜娘子,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什么?”姜菀抬眸看他。
沈澹道:“我对蛋黄也算是熟悉,它怎会平白无故暴起伤人?”
“将军的意思是......”
他回忆着这一晚的波折,说道:“当时我正在用饭,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几声异样的犬吠,可以听出蛋黄极其痛苦而不安。”
“后来,蛋黄冲进了食肆,正好对着我的方向而来。我以为它是想同我玩,便没有在意。”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沈澹说,姜菀也能猜到了。若不是沈澹对蛋黄放松警惕,以他的身手,又怎会轻易被咬伤?
她心中愈发难过,沈澹见状便道:“小娘子,此事或许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今日我尚有公务在身,明日我会来食肆同你细说。告辞。”
门前停着沈府的马车,沈澹上了车,很快便离开了,徒留姜菀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的思绪奔涌不息。
若是如沈澹所说,那么蛋黄又是因何才会出现这样的异样呢?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食肆,见蛋黄似乎平静了下来,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蛋黄。”姜菀唤着它的名字,同时缓步走近,打算俯身去查看它的情况。然而在姜菀靠近蛋黄的一瞬间,原本无精打采的蛋黄蓦地睁开了眼睛,又欲挣开思菱与周尧的桎梏,对着姜菀好一阵狂吠,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凶狠。
“蛋黄?你不认得我吗?”姜菀没想到它会对自己这样,又提高声音唤了它几句。蛋黄身子顿住,似乎在努力辨认,许久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然而她再度靠近蛋黄时,却又看见它浑身躁动不安,却又听着她的声音而硬生生安静下来。
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它不喜欢的味道吗?姜菀偏头嗅了嗅身上,只能闻到从县衙公厨带出来的油烟味。
“小娘子,蛋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会如此失常。”思菱在姜家待了多年,也算是看着蛋黄长大的,却也从未见过它这样。
“方才那位客人是......禁军统领?”一旁的宋鸢道,“这应是个很高的官位,可我们却得罪了他,会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意?”
姜菀坚决摇头:“不会。沈将军不是那种伺机为难报复的人。但此事他虽不计较,我们却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可那药......”宋鸢迟疑。
“沈将军若是执意不肯接受我们的歉意,那么就只能另换一种方式,”姜菀深深皱眉,只觉得头痛欲裂,“可除了银钱,我们还能怎样呢。”
忽然,方才那邬郎中的话跃入她脑海。沈澹有胃疾,这一个月的饮食又得万分留神,自己何不借此机会弥补沈澹呢?毕竟,厨艺是她最大的优势。
可沈府最不缺的想必就是厨子,自己这个想法真的可行吗?姜菀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若实在没办法,不如我干脆去沈府为沈将军准备这一个月的膳食,同时照料他的胃疾,以此赎去我心中的愧疚吧。”
“可小娘子还要顾着县衙那边,如何分身?”思菱忧心忡忡。
姜菀苦笑:“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县衙真的还会聘我作厨子吗?”
昔日秦姝娴之事到底是发生在县学里的,亲眼所见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听信了流言,以讹传讹才会对食肆敬而远之。加之后来真凶浮出水面,又有秦姝娴亲自作证,洗刷了自己的冤屈,自家生意才得以恢复如初。
可今日之事发生在晚食时分,众多食客乃至坊内人都亲眼所见,蛋黄咬人之事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可以想见,明日坊内人人都会知道姜记食肆的狗发疯咬伤了食客。倘若自己是客人,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必然也不敢再来食肆了。
而县衙当初便提到了名声很重要,若不是姜记食肆从无做过任何不当之事、在坊内清清白白,恐怕县衙也不一定会选择自己。可今日之事发生后,县衙恐怕要重新掂量此事了。毕竟,衙门这样严肃的地方不会让一个有“黑历史”的人在公厨任职。
诸多事务在心头萦绕,姜菀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说道:“先把蛋黄带回去拴好,店内收拾一下吧。”
她回房换了身衣裳,又用热手巾擦了擦脸和头发。温热的触感划过皮肤,让她剧烈的心跳略微平复了一下。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弥补沈澹,同时就蛋黄之事给当日受惊的客人一个交代,再设法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小。
姜荔站在一旁,依旧抽噎着:“阿姐,你......你别生我气,我知道错了。”
姜菀柔声道:“今日之事,你一五一十地同阿姐说清楚。”
姜荔揉了揉眼睛,说道:“我与小五一道同蛋黄玩闹,我便牵着它的绳子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周尧阿兄在一旁看着我们。小五又说了会他在暖安院的事情,便说该回去了。”
她想了想,继续道:“小五尚未走的时候,蛋黄就有些急躁,总想挣开我。我以为它是想活动活动,便又牵着它在院子里遛了几圈。等小五走后,我见食肆大堂人多,便让周尧阿兄去忙,说不必在院子里陪我。他走后,蛋黄越来越激动,力道巨大,我拽不住绳子,被它挣开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蛋黄冲进了食肆大堂,然后......”
“阿姐,”姜荔仰头看她,“蛋黄是生病了吗?它一向很乖,不会乱咬人,为什么今日会这么凶狠?”
姜菀缓缓摇头:“阿姐也不知道。但沈将军说有其他原因,明日等他来了以后,我会好好问他的。”
她擦了擦姜荔的眼泪,说道:“别哭了,先去洗漱吧。”
姜荔低低地嗯了一声,便离开了卧房。姜菀想了片刻,还是打算去看一看蛋黄。
如今天冷,蛋黄每晚都睡在卧房旁的一间小屋子里。 姜菀进去时,蛋黄正恹恹地趴在窝里。
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心蛋黄也生了什么病,便仔细检查了一下它的鼻头、眼睛和皮毛,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在姜菀做这些事情时,蛋黄乖巧而安静,并未再对着她有任何过激反应,几乎要让姜菀觉得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心头的谜团越来越大,姜菀缓缓起身,一面走回卧房,一面竭力思索着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之间是否有关联。
“小娘子,”待她回了房,思菱斟酌着开口,“今日之事会不会和小五有关?因为正是在他走后,蛋黄才变了样子的。”
“小五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姜菀蹙眉。
思菱思索着道:“或许他并无恶意,只是无意间做了什么惹恼蛋黄的举动,才会让蛋黄这般躁动。”
“可若是这样,蛋黄也该在小五未走时对着他发狂才是,而不会等到小五离开。而且,平日我们把蛋黄管教得很好,它听得懂我们的话,知道食肆大堂是它不能去的地方,从不会这样冒失地闯进去,”姜菀深呼吸,“我倒觉得,蛋黄的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才会做出那些举动。”
思菱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不明所以。姜菀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点线索,眼前却转瞬又被迷雾遮挡。
她用食指抵了抵太阳穴轻揉了揉:“......罢了,明日再说吧。”
然而这一晚上,姜菀几乎没有睡着。她反反复复想着姜荔的描述和蛋黄的反应,试图找出一点关联。
她想得头晕,眼皮渐渐也如同压了一座山一般沉重。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件往事忽然如一股激流一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这样无缘无故性情大变的情形,似乎也曾发生在人的身上。姜菀在黑暗中睁开眼,想起了葛烁和李洪那如出一辙的模样。
那么,蛋黄会不会也是无意间吞服或是闻见了某种能够扰乱大脑的东西,譬如中了毒、闻了迷香,才会变得那样疯狂?
可惜景朝并不像现代有专门的宠物医院或是医生,即便有兽医,那也大多是面向家畜治病的,甚少有能够给犬类看病的。想查清楚蛋黄究竟受了什么刺激,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姜菀心头烦闷,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微亮时才隐约有了些睡意。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希望今日能给这件事情一个交代。
*
这一日,食肆果然如姜菀所预料的那样,门前冷落,客人寥寥无几。即便如此,姜菀还是打起精神,有条不紊准备今日要售卖的点心。
她拿起一块甜柿饼咬了一口,那丝丝缕缕的甜味却依然无法冲淡心头的阴霾。
不少路过食肆门口的人都会窃窃私语,用一种厌烦而畏惧的眼神看着食肆,再低声议论。姜菀面对那些怀疑的目光,努力稳定心绪,一如往常做着手头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还不够。姜菀在往日的时辰来到县衙时,却被曹管事拦在了门外。
他不再如往日一样笑容可掬,而是一脸严肃:“姜娘子,听说你家食肆昨日出了件大事。你家中的狗把当今圣人最爱重的近臣、如今的禁军统领沈大将军给咬伤了?”
第73章 淮山薏米糕和鲜橙雪梨银耳羹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姜菀唯有苦笑:“曹管事,那件事纯属无心之失,我——”
“姜娘子,我一向看重你的手艺以及贵店的名声, 但你出了这桩事情, 我可不敢再留你在县衙了。”曹管事面色凝重。
他在县衙多年, 虽只是个公厨管事的师傅, 但耳濡目染,对于朝堂之事也算是有所了解。沈澹是圣人心腹, 昔年又有累累战功,可以说是圣人身边最得意的臣子。
然而他却因这食肆之人而受了伤, 他们若是在这风头上继续容忍“罪魁祸首”在县衙做事,万一沈大将军迁怒他们,只怕会出大事啊。曹管事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只能对姜菀道:“姜娘子,前几日的工钱我会按着当初说好的付给你, 但往后你也不必再来县衙公厨做事了。”
说完,他不等姜菀辩解,便关上了门。
姜菀心中满是无力与迷茫。她迟钝地转身往路上走着, 只觉得眼前的天空好像都变得晦暗了。
明明前些日子一切都稳中向好, 可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她凝神思索, 觉得当务之急是该找到小五问个清楚。
正这样想着, 熟悉的声音便恰巧在身后响起:“阿姐!”
姜菀回头,见是吴小五,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说道:“小五,你来的正好, 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小五尚不知昨日之事,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阿姐请说。”
“昨日,你见到蛋黄时,它是否有什么异常?”
小五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蛋黄活蹦乱跳的,很精神。”
“那你同它玩闹时,蛋黄还算乖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