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意?”长梧睨着她,“阿郎并未同意你那样做。”
姜菀略显无奈:“将军慈悲心肠,定然不会同意,但我却不能就此略过,否则良心难安。”
她这话说得甚是中听,长梧面色好了一些,道:“姜娘子还算是明理之人。”
“所以我想请您帮我个忙,”姜菀冲他笑了笑,“将军执意不肯我如此做,但我还是想自明日起,每日来府上为将军准备膳食,然后以贵府厨子的名义送到将军面前。”
长梧没想到她甘愿隐姓埋名,不由得道:“可如此一来,将军并不知你做的事情。”
姜菀垂眸,说道:“我只是希望自己心中过得去,否则会为此事牵肠挂肚。”
她不得不如此做啊。作为肇事狗的主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对此事责无旁贷。亏得是沈澹,若是换了旁的食客,早就要告到官府去,要求依律令处置自己了。
姜菀道:“只要这个月将军安然无恙,我也就算是偿清了心头愧疚,便不会再来叨扰。”
长梧仔细一想觉得此举也可行,只是姜菀毕竟是外人。他说道:“你若是经手每日的膳食,在准备食物期间,我会派人盯着;待你做好后也会依例一一尝过,才能送到阿郎面前。这是府上的规矩,希望你明白。”
姜菀很自然地点头:“人之常情,我理解。”如此最好,免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反倒百口莫辩。
“那你就从明日开始吧,”长梧想了想,“明日阿郎傍晚才会回来,你就只需准备些点心和晚食。”
“好,多谢告知。”姜菀冲着他道了谢,这才在他的带领下离开了沈府。
她望着沈府的牌匾,心想从明日起,自己就要开启新的兼职了,希望这一个月里沈澹能够安然无恙。
*
第二日,姜菀按照长梧告知的时辰,提早来到了沈府。
邬郎中说过,沈澹的饮食须得清淡。她听长梧说,这些日子沈澹的胃疾有所好转,许多食物都可以适当吃一吃,只是万不可吃得过饱或是吃辛辣之物。她仔细查看着沈府厨房的食材,心中有了计较。
她先切了几个橙子和雪梨,加上银耳煮成汤羹,再挑了几根淮山药,切皮后捣烂成泥。
用磨子把薏米和大米磨成粉末,和上山药泥和糖揉成团,过筛后按压进模具,待成型后上锅蒸熟。
至于晚食,姜菀询问了一下沈府厨子平日沈澹的饭量与喜好,做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
等到所有的食物差不多都备齐,她便听见沈府的仆从说沈澹回来了。
长梧依言将她做的点心端了过去。
姜菀在厨房候着,准备听一听沈澹的反馈,再视情况调整明日的膳食。
谁知不多时,长梧便返了回来,说道:“阿郎唤你过去。”
姜菀愕然:“他如何知道的?”
长梧说道:“我将那些点心端了过去,阿郎只吃了两口,便道:‘这不是府上厨子做的。是不是姜娘子?’我在阿郎面前只能如实禀报。”
姜菀没想到沈澹的舌头这么灵,居然能尝出自己的手艺。她只好跟在长梧身后,沿着那日走过的路,再次来到了沈澹房中。
沈澹看到她,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只温声道:“姜娘子,我已说过,实在不需你为我做这些事。”
“将军,”姜菀双手合十,“只此一月。等这个月一过,若是将军平安无恙,我必然不会再叨扰将军。我们便可以一别两宽。”
沈澹原本欲要说出口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他看向姜菀,重复道:“......一别两宽?”
第74章 苹果红枣水和金橘蜜饯
姜菀觉得自己似乎误用了词, 忙摆手道:“我的意思是,以一月为期,时候一到,我就不会再来打扰将军。”
沈澹默默在心底咀嚼着那个词, 陡然产生了一种经年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的错觉。不知为何, 他并不愿意接这句话。
不再打扰?这实非他所愿。
他正斟酌着该说些什么话来绕过那个话题时, 本自候在门外的长梧走了进来, 欲言又止。
“什么事?”沈澹问道。
长梧躬身禀报道:“阿郎,府上的杜厨子说, 他家中老母病重,想要告一个月的假回乡侍疾。”
他话音一落, 门外便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满脸是泪,见了沈澹立刻拜倒:“阿郎,家母病重, 又恰逢寒冬,我实在担心老人家撑不过去, 求阿郎允我回家侍奉母亲。若是母亲因此......我只怕会愧悔终生!”
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如此泪流满面,谁见了都不免动容。沈澹宽慰道:“你起来吧,此乃人之常情, 我岂有不允的道理。”
沈澹向长梧道:“给他备些银两和衣物, 让他回去吧。”
“多谢阿郎。只是厨下的差事......”杜厨子忐忑不安地望向沈澹。
沈澹温言道:“你安心回家去, 不必担心。待事情了结了再回来, 沈府必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杜厨子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多谢阿郎!”他抹了把眼泪,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他离开, 长梧才道:“如此一来,府上便少了做点心的厨子, 余下几位是负责其他几餐的,并不擅长做点心。但阿郎有时回府已经过了时辰或是尚未到晚食时辰,又不能饿着,因此厨下准备点心饱腹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姜菀道:“既然如此,那便交由我来做吧。”
“姜娘子……是不是我答应你,你才会觉得安心?”沈澹轻揉眉心,问道。
姜菀点头。
她态度如此坚决,沈澹深知无法改变她的念头,只好无奈道:“姜娘子不必日日留在府中辛苦。若是有需要的时候,我会让长梧告诉你。至于旁的膳食还是交由府上厨子准备。”
他终于答应了此事,姜菀松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
“那两件物事我已经交给了有关人等验看,大概近几日就可以有结果。”沈澹说起了正事。
他一提到此事,姜菀思索片刻道:“那日将军走后,我前去查看蛋黄的情况,谁知它在我接近的时候也表现出了狂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沈澹皱眉:“当时小娘子身边有旁人吗?”
姜菀道:“只有我。往常蛋黄嗅到我的气息都会很安静乖巧,但唯独那一日,它的反应极其激烈。”
沈澹凝眉:“如此说来......小娘子当时身上可曾有什么佩饰或是熏香?”
“我平日常在厨房忙碌,因此从不戴一些叮当作响的首饰,唯恐不小心落进食物里。至于熏香,也是没有的,”姜菀喃喃道,“难道与我那日的衣裳有关?”
“那日的衣裳有何不同吗?”沈澹问道。
姜菀说道:“只是沾染了些县衙公厨的油烟气味,应该不至于让蛋黄那般吧。”
“谨慎起见,小娘子最还还是保管好那件衣裳,连同那两个物件一同交给有关人等检验吧。”沈澹道。
他顿了顿又道:“我识得一位医者,颇通动物之疾与医治之道,不如请他为蛋黄诊治一番,瞧瞧蛋黄发狂究竟是什么缘故。”
“如此也好。”姜菀点头。请医者看了,若是确定蛋黄本身并无任何疾病,那便可以断定它的狂态是外部因素所导致的了。
沈澹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吃完了点心。
淮山薏米糕是软糯细腻的口感,吃在嘴里并不会发涩发干。银耳羹中的银耳炖得软烂,橙子与雪梨都是汁水丰富的水果,熬出来的羹自然也水灵清甜。
他吃得很认真,待放下木匙后又拿过帕子拭了拭唇角的残渣,接过长梧及时递过来的茶漱了漱口。
长梧上前收拾了桌案上的碗碟,很快退下,并请姜菀在沈澹对面坐了,又捧上茶来。姜菀浅啜了口热茶,目光自茶盏上方轻轻一掠,看见那桌案上随意摆了一本翻开的书。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封面的字,似乎是顾元直的作品集。
“这是顾老夫子的手稿?”姜菀瞧着那装帧与纸质,问道。
沈澹颔首:“正是。几日前我去拜见师父,听他说起陈年往事,一时间有些感慨。师父便把此手稿交给了我,说待我读完,或许能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将军如今与顾老夫子的相处应当已经与从前并无二致了吧?”姜菀道。
沈澹低低叹息:“若是说与少年时期一样,自然是不能够的。多年过去,师父与我的心境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敢面对师父了。”他抬眸看过来:“还得多谢小娘子点醒了我,否则我还不知自己会躲藏到何时。”
他道:“我同师父说起此事,他直夸赞小娘子,还说我枉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却不如小娘子看得通透。”
姜菀笑了笑,说道:“将军读起顾老夫子的手稿,感受如何?”
“这些日子我在公务之余,尝试着静心读师父的作品,发现比之多年前更有了不一样的感慨。”沈澹摩挲着那泛黄的纸张。
“将军身为禁军统领,职责重大,应当也很劳心劳力。”姜菀提起那四个字的语气很轻柔,落在沈澹耳中却多了几分小心。
许久,她才笑道:“其实我早该猜到将军的气度和人品并非寻常人。”
沈澹说道:“小娘子,不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那不过是身外之物。因此,我只愿小娘子不要因我是禁军统领而对我谨慎小心。”
姜菀微怔。
他的目光看过来,声音柔和了一些:“小娘子,我与你皆是红尘中人,并无不同,只不过是走了不同的路罢了。”
“将军如此年轻便能担此重任,其中的艰辛定然是我想象不到的。”
沈澹低眉一笑:“不过是有一副尚可的身手罢了。”
话虽如此,但姜菀看着他的侧脸,思绪却总忍不住有些游移。以他的年纪,荣登禁军统领这样高的官职,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绝不是身手好便能够做到的。
她隐约记起曾听人说过沈澹的战功,那必然是浴血厮杀出来的成果,不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沈澹将话题转到了那本书上:“师父说,他看自己年少时的游记文章,怀念之余总有些不忍细读。特别是曾与他并肩出游的故人如此已各奔东西,或是不在人世,曾经立下的誓言或是谈起的故事只停留在纸上的寥寥语句。他细想起来总会触动情肠,常觉感伤。”
“能与朋友相偕踏遍大江南北,该是人生之幸。”姜菀由衷感慨。
在条件有限的古代,能够以文字的形式留下曾经的记忆,已经很难得了。
沈澹翻着那本书说道:“还有十几日便是师父的寿辰,师父说他到了知天命之年,许多事难免就看淡了。但他依然记挂着从前的老友,因此特意嘱咐我为他设法寻找到一些还在人世的朋友,借这个契机邀他们小聚。”
姜菀想着顾元直满腹诗书,想来他所交好的朋友应当也是文人墨客吧。她便顺势道:“顾老夫子的莫逆之交是不是个个都是身份学识不凡之辈?唯有如此知音,才能常在一处谈诗论道吧?”
沈澹微微笑了笑:“并不尽然。师父交朋友从不会看那个人是否与他一样有学识,只看两人是否志趣相投。他交好的朋友中,既有风姿隽然的文人,也有行走江湖的侠客,还有不少只是寻常人,但各有各的性情,皆是值得相交之人。”
他说到此处,眼底浮起一丝黯然:“只可惜,根据师父给我的名册,我这几日稍加寻访了一番,已有不少人不在人世或是失去讯息了。只怕师父寿辰当日无法见到太多挚友了。”
“悲欢离合也是人之常情,任谁也无力改变,”姜菀宽慰,“我想顾老夫子应当能接受这个结果。”
沈澹默然点头。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姜菀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果然听见门外长梧扣了扣,说道:“阿郎,厨下备了碗苹果红枣水,最是养胃,您尝尝?”
“呈上来吧。”沈澹将书倒扣在桌案上,淡声道。
长梧端着木托盘上前,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饮子放在沈澹面前。他看了姜菀一眼,见她并没有要开口为自己邀功的意思,便道:“这是姜娘子事先准备的,嘱咐我们用小火煨着,待将军用罢点心后再过些时候,就可送上来。”
沈澹没料到姜菀还准备了额外的点心,一时间有些意外。对上他的目光,姜菀抿抿唇:“医书上说此种饮子对胃疾有好处,我便准备了。”
他莞尔一笑,那笑容被热气一熏染,连带着眉眼都显得绰约起来:“小娘子费心了。”沈澹用木匙舀起一口,感觉唇齿间都是那淡淡的清甜味。热乎乎的汤饮落进胃里,让他原本干涩而微疼的胃得到纾解。
他用罢汤饮,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姜菀忙推辞:“此处离食肆不远,不用劳烦将军。”
长梧亦道:“阿郎歇着吧,奴去送姜娘子。”
然而沈澹已经起身换上了外袍。姜菀无法,只好同他一道走出了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