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温暖的屋内待了许久,乍一出门,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沈澹眉眼微微一动,便稍稍向前走了几步,从侧前方替她挡着风。
姜菀没留神这个细节,只静静跟在他身后。
“说起来,小娘子是京城人士吗?”沈澹口吻闲适,随意问道。
姜菀略略想了想该如何回答,说道:“先父母都长在外地,直到后来才举家来到了京城谋生。”
她想到此处,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话:“云安居,大不易。”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似曾相识,当年与沈澹初相识时他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
两人同时看向了对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味,各自一笑。
沈澹道:“虽不易,但小娘子还是生存了下来。”
姜菀轻轻一笑,旋即想到自家的生意,眉眼又黯了黯,说道:“可即便我努力扎下了根,却依然只是一株柔弱的小树苗,经了一点风雨便摇摇欲坠。”
沈澹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他缓缓开口:“即使摇摇欲坠,但树根既然扎下,便不会被轻易掘断,只会等待有朝一日重新破土生长。”
“我想,小娘子不是会轻易被打倒的人。”
姜菀忍不住问道:“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沈澹转头看她,目光不带丝毫犹疑:“我相信你。”
那发烫的目光让姜菀心中乱了一瞬。她仓促转头,指了指前面道:“......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食肆外,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冷冷清清的场景。此次风波不同往日,即使沈澹出面为她作证,也无法改变许多人心中的芥蒂以及对狗的恐惧。唯有查清当日的真相,才能彻底还食肆一个清白。
“小娘子回去吧。”沈澹望着她。
“将军府上若是有需要,随时告诉我。”姜菀道。
他似乎笑了笑,点头:“我知道了。”
食肆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那暖色的灯火映在沈澹的脸上。他就那样专注地望着自己,眸光柔和如春水。
姜菀忽然觉得心好似漏跳了一拍。她忙低下头去,低声道:“多谢将军送我回来。”
她举步往食肆里走去,偶一转头,却见沈澹依然站在原地,与她的目光对上,才微微一笑,转身缓步离开。
“小娘子!”思菱的声音打断了姜菀的思绪,“沈府的人是否为难你了?”她上前拉着姜菀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姜菀失笑:“怎会?沈府是大户人家,自然有待客之道。我已与沈将军说好,这个月在他府上制作点心,以一月为期弥补错处。”
宋宣在一旁听了,忍了忍才道:“可如此一来,师父也太辛苦了。”
“所以店中就靠你们多看顾了,”姜菀环顾一圈,“今日来了几位客人?”
宋鸢一窒,小声道:“总共不到十人。”
“好在不是空无一人,”姜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明日即便只比今日多一人,也算是安慰了。”
“蛋黄今日的状况如何?”姜菀问思菱道。
思菱道:“一切正常。”
她复又开始想沈澹的话,千头万绪捋不分明,还是明日等那位医者来了后再说吧。
*
第二日,沈澹下了值,果然领着一人来了姜记。
那位医者看起来年岁也不大,模样有些玩世不恭,但一旦进入角色便立刻换了副面孔。据沈澹介绍,此人姓古名融,自小便爱与形形色色的动物打交道。他家祖上虽通晓医术,但都是医人的,唯独他另辟蹊径当起了兽医。
两人来时,姜菀正好刚做了一份糖渍的金橘蜜饯,酸酸甜甜极其可口,当作小食一口一个。古融也不客气,便接过姜菀端过来的蜜饯吃了几个。
他舔了舔唇,赞了句“不错”,这才走到后院去办正事。
虽然古融第一次见蛋黄,但他却颇有些手法,不过几个动作与口令便让蛋黄放下了敌意,乖乖趴在了面前。他在蛋黄身上摸索着,捏了捏它的四肢与皮肉,又检查了它的鼻头与眼睛、口耳,全身检查下来,他道:“小娘子家的犬很健康,并无任何疾病。”
“既然如此,什么原因会让它突然性情大变?”姜菀把那日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古融思索了一阵,说道:“那便只会是受了外部的刺激。”他的说法与沈澹的猜测大致相同,于是现在的线索就是那两个玩具球和姜菀的衣裳。
沈澹道:“此中秘辛今日便可以知晓。”又对古融道:“多谢了。”
“客气什么。”古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又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姜菀与沈澹送他出来,古融笑道:“小娘子留步,我与泊言还有几句话要说。”
待姜菀离开,古融才笑眯眯道:“怎么,你这棵铁树开花了?”
沈澹面色不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咱们相识多年,在我面前你还遮遮掩掩什么?”古融拍了拍他的肩,“方才你那眼睛就差长在人家身上了,还嘴硬?”
“......你话太多了。”沈澹转过脸,抿唇道。
“不过这小娘子确实生了副好容貌,你眼光不错。”古融道。
沈澹没有否认,只淡淡道:“可她并不只有这一点好处。这只是无数好处中最表层的一点罢了。”
“我还不了解你?你沈泊言从不是这般肤浅的人,她必然是有更多过人之处,你才会如此动心,对吧?”
沈澹的目光恍惚了一瞬。那是自然,无论是古灵精怪的她,还是温婉静默的她,都是那样的美好。
他轻咳一声:“好了,你该走了。”
古融笑着道:“不必送了,等来日你成亲,记得给我留一杯酒。”说罢,他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与此同时,沈府的人也送来了一样密报。沈澹返身回了食肆,边走边拆开信封。
看清纸上的内容,沈澹眉心一紧,看向正迎过来的姜菀。
“小娘子,那两样东西果然有问题。”
他沉声道。
第75章 香卤猪肚和柚子茶
姜菀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沈澹道:“小娘子交给我两个一模一样的布球, 其中蛋黄接触过的那个球的表面布料被人撒上了一种极细小的粉末,由于色泽与布料相近因此肉眼几乎无法发觉,且那粉末的气味,人无法闻出, 但动物的鼻子却可以嗅到。而另一个则无异样。”
撒了药粉?
姜菀霍然一惊, 思绪甚至都凝滞了片刻。许久, 她紧紧皱眉道:“是谁做的手脚?若是那商贩, 为何另一个没有?”
“小娘子识得那商贩吗?”
姜菀摇头:“不识得,更不曾有过冲突或是结下仇怨。若是他, 他有何目的呢?”
沈澹沉吟未语。姜菀冷静了片刻,问道:“那粉末是何物?”
“小娘子是否还记得昔日县学公厨陈让在饭菜中加的药粉?还有葛烁所服用的断肠散?”沈澹道, “三物也算是同源,只是用处不同。”
“说起断肠散,不知调查得如何了?”姜菀问道。
两人在食肆大堂坐下, 沈澹道:“之前小娘子交给我的药丸确实是断肠散的一种,我也转交给了京兆府。”
事已至此, 他也不打算隐瞒,坦然道:“京兆府尹与我颇有些交情,我便将此事拜托了他。经过他们的探查, 发觉除断肠散之外, 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药粉与香草也自天盛传了进来。”
如此一来, 李洪岂不也是断肠散的服用者?姜菀忙问道:“那么, 服用或是售卖此物的人呢?”
“目前各坊及东西市都已尽数检查过,京兆府的人已经把所有卖过此物的商贩全数扣押,正在逐一审问。只是服用者却并不好查出, 毕竟此物并不是明面上的禁药,许多买过它的人声称自己是听信了商贩的话, 以为这是一种能够治疗病痛的神药。”
姜菀微微摇头:“单听这名字,也不似一种寻常的药啊。”
“断肠散服用后确实可以镇痛,但同时也会麻痹人的感觉,使人感觉不到疼痛,却又觉得精神焕发。此物极其昂贵,买的应当都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有类似于葛烁那样的家世背景。”
“可李洪......”姜菀蹙眉。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啊,又怎会有闲钱去买此物?
“李洪是何人?”沈澹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姜菀解释了一番,他眸光微冷:“便是那个当众殴打自己娘子,被制止后还想对你动手之人?”
她弯了弯唇:“当日不是有将军在吗?才能救我于危难之中。”
沈澹低眸。若不是那日他受了崔衡的邀请去了那家茶肆,或许......
“那么蛋黄发狂便是因为这药粉吗?”姜菀回到了正题。
他点头:“此药粉有个诨名叫乱魂散,不似断肠散那般有明显的气味。它无味,也就更不易被察觉。”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让姜菀咋舌:“那它的效力比断肠散更强?”
沈澹颔首:“陈让所用的药粉药性尚算温和,若不是秦娘子运功时催动内息,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背后之人制作它的初衷是为了寻求捷径,省去食物制作的种种流程,只把它当作一种调味料来售卖,并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
他轻拧眉:“而断肠散与乱魂散则就有别样的目的了。断肠散主要的效用是镇痛活血,让虚弱之人能永葆活力,但同时也会让人更易急躁发狂;而乱魂散的成分较之断肠散,着重添了其中几味药的含量,此药只有粉末而无药丸,只需轻轻一撒便会附着在人身上或是被吸入,不易被发觉。而人一旦吸入了它,便会觉得四肢百骸不受控制,进而产生幻觉。”
“幻觉?”姜菀愕然。
沈澹解释:“你觉得自己一切如常,并未做出任何异样的事情;但这只是幻觉,实际上的人已经被药物控制,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人的体质不同,也会有不同的反应。身体柔弱之人或许会失去知觉任人摆布,而身体强壮之人则可能会无法抑制地做出一些疯狂之举。因此,这种药更容易被用来行一些不轨之事。”
沈澹说得含蓄,姜菀却隐约猜到了。不轨之事,大抵便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诡龌龊之事。她身上好一阵发冷,没想到此物如此阴毒,若是不慎中招,不知会发生什么难以挽救的事情。
“此物居然能让蛋黄也那般狂躁,真是威力巨大。”姜菀只觉得防不胜防。
“小娘子那日的衣裳,也沾染了少许,”沈澹缓缓道,“因此,蛋黄在接触你之后也出现了那样的症状。”
“什么?”姜菀震惊不已,“可我并未有反应。”
“一则是小娘子身上的药粉数量不多,二则是只是附着于你身上,你并未直接吸入,因此没有觉得什么。但蛋黄能够嗅到那气味,虽淡,但也足以影响它。”
她百思不得其解:“谁会将药粉下在我身上?”
沈澹的面色亦变得严肃:“小娘子好好回忆一下,那日你接触了什么人,是否有谁面对你时有异状?”
姜菀闭了闭眼,慢慢道:“那日晨起后我便一直没有出门,留在食肆准备点心与午食;午后派人将点心送去松竹学堂,我便交代了余下几人几句,便去了县衙;我在县衙公厨做好点心,便——”
她忽然站起身,重重拍了一记桌案:“难道是......他?”
姜菀想起,那日李翟曾鬼鬼祟祟出现在自己身后,不咸不淡说了那番话。而她回头时,李翟似乎是慌了一下,没来得及收回手臂。当时她还有些奇怪,他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想来,他原本的动作正像是在向自己衣裳上撒药粉,或许是从未做过此事,才会着急忙慌地收回手,险些露出马脚。
“难道仅仅因为他没能得到县衙公厨的位置,便会将心中怒气撒在我身上借机报复?”姜菀说完这话,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沈澹正想问问县衙之事的始末,却见姜菀缓慢摇头道:“他应当不完全是冲着我来的。李翟既然用这药粉,必然了解它的性状和效用,也知道撒在衣裳上并不足以让人产生反应。若他是想对我做什么,大可以下在茶水中让我服下。”
“如此说来,此人这样做,只是为了催化药效,让蛋黄更加失控?”沈澹道。
姜菀眉头并未松开:“可将军有所不知,我与此人交情淡漠,从不曾向他提及食肆与家中之事,他应当并不知晓蛋黄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