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遐愣了愣:“徐苍性情古板执拗, 怕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外甥女从商。”
士农工商,商人为最底层。特别是在徐苍这样自负才学而略显清高的人眼中,恐怕只把商人视为满身铜臭味的俗人。
“若只是家中的一门产业也就罢了,大可以交给旁人, ”荀遐喃喃道, “可姜记食肆是姜娘子一手经营起来的, 她又素来认真, 必然不肯轻易放手。”
“我既想她能够完成母亲的心愿,又不忍看她被迫放弃自己钟爱的事情。”沈澹揉着眉心, 语气无奈。
“这一切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万一只是巧合呢?也许姜娘子与徐苍并无任何关系。”荀遐道。
“即使没有这样的家世, 我也一样不会让她受委屈,”沈澹下定决心般开口,“无论接下来情势如何, 我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这边两人心事重重,那边姜菀的心情却一日日晴朗了起来。食肆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她也有心思琢磨新菜品了。
自打有了李洪的教训,如今姜菀百般嘱咐身边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在确保蛋黄拴好绳的同时,也格外注意, 坚决不能让外人随意接近。便是她们自己, 也要在忙完生意后梳洗一番才能去给蛋黄喂食。
这一日, 姜菀在后院清洗着虾。冬日吃虾很是滋补, 她打算做一个椒盐酥虾,吃起来更有滋味。
既然是酥虾,自然就是炸出来的。把虾腌制后裹上玉米淀粉, 在油锅中炸熟后再另外起锅翻炒,让口感不至于太过油腻。
腌制虾时用了醋, 做出酸辣的口感。倘若是夏日,姜菀还很想做一道酸辣柠檬虾来吃。
午食时,姜菀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前几日去见顾元直的情景。他问起了母亲的事情,答应会为她四处留心,寻找线索。
姜菀轻轻咬开一只焦脆的虾。今日的火候把握得很好,她很是满意。
“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思菱放下筷子念叨着,“这一年过得可真快。”
这一年经历的事情也很多。听她这么一说,姜菀油然而生许多感慨。她忽然想起,沈澹的生辰似乎是在大年初一。
想起沈澹,姜菀的心绪有些复杂。对于他当日的问题,她迟迟没有给出答复,也是心中太过犹疑的缘故。
沈澹大概也明白她的迟疑,因此这些日子都不曾出现,倒也给她留出了冷静思索的时间。
“小娘子似乎一直有心事。”午后,思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姜菀身畔,两人并肩坐在食肆门口晒着太阳。
今儿没有风,阳光暖乎乎的落了满身,这样的温度让姜菀有些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说道:“为何这样说?”
思菱严肃地思索了一番,说道:“我总觉得小娘子的心事与沈将军有关。”
姜菀惊讶不已,问道:“你怎会这样觉得?”
思菱见她的表情便知道被自己说中了,笑了笑道:“小娘子当局者迷,可我们却是旁观者清,早已看出沈将军对小娘子的不一般。”
“那么,小娘子又是怎么想的?”
姜菀捻着被风吹拂着的衣角,沉默半晌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沈将军应当是个很不错的人,”思菱的语气有些感慨,“我看着小娘子对他也不是全无意思,但却有所顾虑,是吗?”
姜菀点了点头。
“小娘子容我说句真心话,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的苦,遇到过太多不顺心的事情。而如今,不如就顺应自己的心意吧,免得留下遗憾。”
遗憾吗?姜菀陷入沉思。
渐渐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愈来愈清晰,催促着她想要拨散云雾,直面心底的真实感受。
*
食肆如今恢复正常,姜菀也比从前更加忙碌了,常常从早到晚几乎不得喘息。
她向长梧探听了消息,说是这几日沈澹都有公务在身,晚间不回府,自然也就不需她去府上准备点心了。
接连几日没有见到沈澹,姜菀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有些想念他。
她闲暇时总忍不住去想他这几日有没有再犯胃疾,是不是好好用膳了。
原来,自己对沈澹也是一样的心思吗?纵然没有给出他答复,可是心骗不了人。
直到几日后,快到午食时分,姜菀正在厨房洗菜,门外思菱道:“小娘子,沈将军来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便擦了擦手匆忙赶了出去。
沈澹面有倦色,但看到她还是露出浅淡的笑:“我接了圣人的急旨要离京一趟,一个时辰后便出发。”
“为何如此着急?”姜菀轻蹙眉,“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她说着,与沈澹在店内坐下,各自斟了一盏茶。
他道:“天盛屡有异动,圣人命我前去探查一番。”
姜菀一愣:“还是那毒药粉之事吗?”
沈澹颔首:“罪魁祸首已然浮出水面。此事看似只是天盛为了谋利,但背后却藏着更大的阴谋。我此次前去,除了查清此事,也要设法震慑天盛。否则,以天盛的勃勃野心,如此下去迟早会有一战。”
“震慑?”姜菀喃喃道,“难道要在边境开战吗?”
他垂眸,说道:“若是他们就此臣服,不再蓄谋惹事,圣人也不欲挑起战争;但若他们咄咄逼人,必要时,也可诉诸武力,逼退他们。”
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姜菀却觉得情势似乎有些不妙。以沈澹的身份,圣人怎会轻易容许他离开?
沈澹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我与天盛的纠葛由来已久,此次行动不仅是因为圣人的旨意,也有我自己的计较。”
“你的意思是——”姜菀面上浮起惊愕。
他颔首:“是我主动向圣人请缨前去的。即使真的要奔赴战场,我也在所不辞。”
“为什么?”她低声问道。
沈澹慢慢道:“因为这位毒药粉的幕后主使,与我之间有着很深的牵扯。”
他唇边浮起一个苍凉的笑:“这位幕后主使名叫贺兰悫,是如今天盛的一位将军。制作毒药粉、设法传入我朝虽不是他的直接手笔,但也有他的推波助澜和授意。”
“多年前大景与天盛的那一战,便是我们二人仇怨的开始。”
姜菀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澹端起茶盏抿了口略显苦涩的茶水,眼底漫起厚重的伤痛:“那时我只有十五岁,亲眼看着父亲被天盛的毒箭射中跌落马背。”
“而射出那支箭的人,是贺兰悫的父亲贺兰易。”
他平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分明前一晚,他还答应我,待战事平息便带我去游山玩水;可是第二日,我便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我面前倒下。”
沈澹眼眶泛红,嘴唇轻轻颤抖。
姜菀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下意识伸手过去覆上了他的手。
他抑着声音中的悲痛:“自那日后的无数个日夜,我一闭上眼,便能看见父亲的模样,我忘不了他离世前那受尽毒伤折磨的样子,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便是报仇。于是当我继承父亲的遗愿,披上战甲策马上战场后,亲手射杀了贺兰易。”
原来少年时期的沈澹有着这样一段过往。姜菀沉默片刻,问道:“将军之所以弃文从武,便是因为此事吗?”
沈澹道:“父亲在时,我原本只需要无忧无虑地读书习字,那时练武只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可他骤然离世,我别无他法,只能想方设法稳定局势,不让大景的战事有任何闪失。”
他苦笑:“现下想来,其实父亲或许早有预感,因此才会更加频繁地命我研读兵书,每日与士兵一道操练。”
“至于贺兰悫,他与我的立场不同,但恨却是一样的。当年他没能报杀父之仇,这么多年过去,恨意不减,”沈澹面容平静,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因此我此次前去,也做好了与他决战的准备,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令我折戟了。”
那个词让姜菀一阵慌乱。她紧紧盯住沈澹,声音微颤:“将军是要上战场,与他......与他......”
“殊死搏斗”四个字在她舌尖徘徊着,却没能说出口。沈澹看着她,坦然道:“多年前大景与天盛一战,那是我第一次披挂上阵。从那时起,受伤、流血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使哪一日被流矢或是刀枪所伤,那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沈澹说得轻描淡写,可姜菀却情不自禁地想,若是他真的倒在了战场上该怎么办?满身是血,遍体鳞伤......她不敢去想,下意识摇头:“不,你不会有事的。”
可战场何其凶险,刀剑无眼,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平安无恙呢?
她的手有些发冷,沈澹见状,轻叹一声,翻过手,将她的手纳入自己的掌心。他先是试探性地碰了碰姜菀的手指,见她没有任何抗拒,这才慢慢收拢手指,完完全全把她冰凉的手握住。
“阿菀,你不要怕。”他柔声道。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滴坠落在他指尖的泪。
沈澹怔住,缓缓抬眸看向眼前的小娘子。
姜菀眼眶泛红,正定定地瞧着他。
这些日子,她一直困在自己的思绪里,煎熬又挣扎。情感上,她明白自己对沈澹并非无意,可理智上却又不由自主想要与他保持距离,不愿越陷越深。
可方才沈澹的这番话让她窒闷的心仿佛涌入了一股激流,冲破了她一直高高竖起的防线,她忽然意识到,若是不直面自己的心,说不定便会留下终身遗憾。
她开始害怕了。
“阿菀......”他抬手想去拭她的泪,“不必为我担心。”
“将军,先前你说过,容我思索几日再给你答案,我想好了,”姜菀看着他,“我——”
然而她的话却未能说出口。
沈澹缓缓摇头,制止了她:“阿菀,今日你听了这么多故事,难免会心绪起伏。这样的情形下,或许你会生出一些冲动的念头和想法。”
他含笑看她:“我不急于一时。等我回来,好吗?”
“从年少时第一次上战场开始,我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从前我并不惜命,可如今,为了顺利归来后见你,我会万分小心。”
“等我回来。”他望着她,目光眷恋。
第81章 锅包肉
“将军, 时候到了。”食肆外传来兵士的声音,沈澹与姜菀双双回神。
“我该走了。”他看着姜菀。
姜菀低声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放心。”沈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阿菀, 我此次离京, 归期不定, 因此我安排了一队人马在食肆周围, 护卫你的安全。”
他将姜菀欲说出口的拒绝拦了回去:“阿菀,若不这样做, 我终究难以放心离开。”
“那样的事情,我不能让它再度发生, ”沈澹伸手轻轻落在姜菀双肩,稍稍用力让她的身子倾向自己,却并未拥住她, 而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阿菀, 就当是让我安心。”
姜菀抬头,对上他滚烫的目光,心头一热, 点了点头:“好。”
他缓缓放开她, 这才转身离开。
沈澹走后, 姜菀的生活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变得充实而规律。
快到年下了,松竹学堂与县学陆陆续续开始放起了年假。姜菀接回妹妹时,见她满脸困倦, 便问道:“这几日没有好好歇息吗?”
姜荔打了个哈欠:“为了年终考,我好几日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姜菀伸手碰了碰妹妹眼下的青黑色, 不由得感叹:古往今来的学生都逃不掉期末考试啊。她能够感同身受,因此带着姜荔回家后,便由着她一头扎进卧房睡了个天昏地暗。
她掩好门,便轻手轻脚离开,去了厨房,打算做些好吃的犒劳妹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