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不往前走,也决不能轻易死了。
他还要给娘亲报仇。
有些人会被仇与重担压垮,可有些人背负着无比的沉重,也能拼命前行。
“你快睡吧。”萧墨拿笛子戳了戳他,“多休息,早康复。”
楚惊澜躺下,虽然精力不济,但可能是白天昏了太久,第一时间没能睡着,他看着萧墨的手在虚空中抹了一下,而后他目光便落在身前,似乎在盯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看。
楚惊澜:“你在看什么?”
“我的功法。”萧墨手指在虚空中晃了晃,似乎给他指着不存在的东西。
“心魔天赋?”
跟系统相关的事有限制不能说,萧墨只能翻译成这个世界易懂的说法:“差不多,就是我生来自带的。”
楚惊澜的音色渐渐含上力有不逮的困倦:“日后如果碰上魔族功法,我们可以留意下。”
萧墨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在他身边半躺下,用手托着下巴,瞧着他笑:“听听,这是正道修士该说的话吗,还有,不怕我夺舍了?”
“欠你人情,”楚惊澜望进心魔眼睛里,“总要还的。”
萧墨轻哼着笑了两声,外面的篝火微光映在他漂亮的脸上,火光和阴影同时跃动,半是绰约仙子,半是妖冶邪魔,纯粹和诡谲在同个人身上竟相得益彰。
萧墨替他拉了拉商队借给他们的一张毛皮毯子:“行,我记住了。”
第二天早上,楚惊澜睁眼时,萧墨不在他身边,这很正常,但他却不知心里为何一紧,立刻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萧墨刚好掀开帘子进帐,楚惊澜心头才松了松。
这股情绪不正常,楚惊澜知道。
但或许由于短期内遭逢变故太多,好像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完了,楚惊澜决定暂时放任情绪随波逐流,不去管。
萧墨修炼了一晚,根本就没睡,早上他又摸了摸楚惊澜额头,确认完全退烧了,在听到护卫侍从也开始有动静后,他出去帮忙,一起捡了点柴火,端了两碗吃食回来。
商队出行,除了老板,大家都是干体力活的,吃得多,可没有早上清淡晚上少食的说法,萧墨本只想要一碗半,自己那份能少拿就少拿,但架不住他们热情,认为少年就该多吃,给他盛了满满两大碗肉汤,里面还泡着馍。
卖相一般,但朴实且香,里面香料给的很足,萧墨有些忧愁:“你能吃下两碗吗?”
楚惊澜最近没什么胃口,吞东西其实都像咽石头,梗在嗓子眼,但为了身体,不得不吃,他抬起头来:“你不能吃?”
萧墨这样的灵体没有先例,没有参考,此刻表面看着就是个普通人类,楚惊澜还不知道他的情况。
萧墨端着碗嗅了嗅食物的香味,叹气:“昨天试过了,凡间吃食下去我就得吐,难受,除非是能全转化成灵力的食材。”
他盯着大块的牛肉咕哝:“可惜了,真的很香。”
是,楚惊澜知道心魔有多喜欢食物的味道,每天饭点准时出现,就为了闻个味儿,结果有了人形依然只能看不能吃,可太遭罪了。
得灵食才能吃么……
楚惊澜记下了。
“你放着,我试试。”
楚惊澜先端起自己的那份,吞得很艰难,但他没让萧墨看出来,肉质软烂,舌根留香,确实是好东西,只可惜滑进嗓子后,胃完全在抗拒。
好不容易吃完一碗,又将萧墨的倒了半碗过来,吞到后面,实在是吃不下了。
这是在外,不是家中,人家好心分来的食物,不好剩下,并且如果是两个正常的少年人,吃这个份量本该没问题,不能惹人怀疑。
楚惊澜缓了缓,又去碰萧墨的碗,准备把最后半碗分过来。
萧墨却手一转,把碗端到自己跟前。
“你该看看你脸色。”萧墨说,“实在吃不下告诉我就好,不用硬撑。”
楚惊澜手指顿住。
他烧刚退,面色本就苍白,这会儿眼角眉梢出卖了他的忍耐,楚惊澜手指蜷了蜷,看着萧墨开始吃东西:“……你不是会难受?”
萧墨白他一眼:“你就好受了?”
“我俩各自分一半,”萧墨随口说,“很公平。”
甜分给别人大半,楚惊澜很习惯,可苦也跟人对半分,还真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但好像有人这么一句话,心里的苦楚就真被削去了一点似的,是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道不明,但绝对不坏。
萧墨吃完碗里的东西,楚惊澜也起身要出帐子,萧墨便把碗递给他,让他去还,自己则又找个角落去吐了。
楚惊澜还了碗,道了谢,朝萧墨离开的方向走,走出一段,萧墨却已经吐完了,回身碰上他,愣了愣:“怎么过来了?”
心魔没有血液,唇色是装的,除此之外脸颊不会发红,吐得难受也不会跟常人一样眼尾挤得通红,但他双眸却仍能看出端倪,被逼得水汪汪,秋水潋滟,好像能落下真的眼泪来。
楚惊澜从秋波里收回视线:“商队要起程了,我来找你。”
萧墨不疑有他:“哦,走吧。”
两人依旧和小侍从坐在最后的马车里,小侍从们很活泼,跟雀鸟一般,总有说不完的话,萧墨好像很擅长和孩童交流,细算下来话其实不多,但总能逗得他们开心。
楚惊澜在楚家时,即便不说话,周身也跟淬了霜雪一样,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如今的气息却开始内敛,不知是被高烧烧化了,还是他的心境也开始重整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容易一天一个样,而无论是他还是萧墨,从楚家走出来,都在慢慢开始成长。
马车终于来到渭城,这三天里,居然没碰上楚家再派人来追,也不知楚四那等人是担心楚惊澜还藏了什么诡谲手段,还是楚家精血用完,已经彻底失去楚惊澜踪迹,总之风平浪静。
对萧墨和楚惊澜来说当然是好事。
入了城,两人与商队告别,萧墨和楚惊澜悄悄把从杀手那儿刮来的银子银票塞进他们货物里,等日后他们发现,也未必能猜到是他俩给的,没准还以为是忘在角落里的惊喜之财呢。
不过萧墨还留了二三两碎银,主要是怕万一楚惊澜的安排有点什么失误,起码有几顿饭钱。
萧墨不吃饭能行,楚惊澜不吃得饿死。
楚惊澜好像对渭城很熟,进城后都不用问路,径直带着萧墨走,萧墨沿路看了看牌匾,还真被楚惊澜带到东华巷来了。
两人停在一座宅院前。
表叔是不可能有表叔的,那这宅子是?
楚惊澜抬手敲门,很快,门开了,是个中年男子,他一看楚惊澜便立刻迎上来:“东家回来了!”
楚惊澜点点头。
萧墨:东家?
楚惊澜:“多谢你帮我照看屋子。”
中年男子摆摆手:“无妨,您给的银钱足够,宅院前两天刚整体打扫过一遍,您这就是要入住了吗?”
他看向萧墨,自来熟笑笑:“这是您兄弟?”
果然,谁都觉得他俩肯定是一胎生的。
楚惊澜居然回答了:“嗯,我弟弟。”
萧墨:“……”
彳亍,弟弟一人当一回,扯平了。
本来他也想叫声“哥哥”揶揄回去,但两个字到了嘴边,忽的想起楚惊澜先前视线,萧墨舌尖停了停,又生生把俩字咽回去了。
……算了,真叫出来楚惊澜可能无动于衷,反倒是他自己觉得黏糊别扭,还是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那我这就走了,您有什么吩咐还是来老地方找我,需要张罗乔迁的话我也能出力,都可包在我身上!”
中年男子是个利索人,他离开后,偌大宅子就剩楚惊澜和萧墨,萧墨懂了,这是楚惊澜曾悄悄置办的宅院,方才那位领了守屋的活儿。
楚惊澜作为少主时得到的东西没全留在楚家,他在悄悄做自己的打算。
其实楚家原本不是没想过善待楚惊澜,但在楚惊澜展露修炼天赋时,宛玉已经被逼得差不多,楚惊澜早熟懂事,将楚天实的所作所为和楚家的纵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楚家见这个天才如此排斥楚家,那可不行,楚家好容易出个绝世天才,若是好处无法打动,那就只能恩威并施,将他牢牢攥在楚家手里。
不过利用宛玉将楚惊澜绑牢后,楚家在修炼资源上没苛待过楚惊澜,楚惊澜暗地攒下一些东西,绕开楚家耳目,放到了渭城。
萧墨跟在楚惊澜身后往院内走,这还是个三进的院子,绝不算小,后庭栽有桃花,回廊小桥都设计得十分别致,此刻已临近傍晚,天色不早,楚惊澜带着萧墨到了桃花栽种最多的屋前。
推开门,里有梳妆台,镜边缠花,漆木描金妆奁,鎏金掐丝香炉,随便拎一个出去也比萧墨留下的碎银子值多了。
萧墨顿时觉得自己确实是瞎操心了。
不过这个房间除了布置精细外,许多细节上都能看出是为女子准备的厢房,如此好的朝向和院落,只可能是为宛玉留着的。
萧墨掐了掐手掌,舌根发苦,脚跟停在了门前。
楚惊澜将帘帐挂起:“今日时间不早,先休息,你住这间吧。”
萧墨却不进屋:“我想休息时回识海就好,这间……这间你住吧。”
楚惊澜的手拢着薄纱帷幔,柔顺舒适,如水温婉,他碰了碰上面的绢花,垂眸半晌后说:“好。”
守屋的中年男子很上道,又回来了趟,买了些吃食,正好给楚惊澜当晚饭,吃过饭后,天色还没全黑,楚惊澜坐在屋内的梳妆台前,不知想什么。
萧墨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忽然明白什么,转身走开,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下了。
萧墨盯着天边慢慢爬上的夜色,心头默数时间,等了一阵,背后的屋内传来了压抑的啜泣。
发出泣声的人可能咬紧了牙关,可能拿拳头堵住了嘴,压抑克制,颤颤巍巍,不太能听出哭腔,但能从断续的气息中感受到他胸腔肺腑撕扯的疼痛。
像森林中的小兽,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楚惊澜的痛苦在强压这些天后,终于在等不到宛玉的宅院里破开口子,肆虐而出。
身后气息声逐渐变大,萧墨垂着眸,摸出了自己的笛子,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黑夜笼罩,漫天星河横过,银汉迢迢,萧墨不成曲的笛声盖过了屋子里的声音,分不清是笛声随着气音抬升,还是气音在笛声下肆无忌惮变调,屋内声音停歇时,萧墨的曲子也停了。
门没关,但萧墨没进屋,绕到窗前,用竹笛敲了敲关上的窗:“我吹笛是不是有进步?”
半晌后,窗内传来一声又低又闷的“嗯”。
萧墨弯弯嘴角:“我回识海修炼,你早点儿休息。”
里面楚惊澜的嗓子沙哑得不像话:“……不是不喜欢没光的地方?”
“是不喜欢,但识海里练心法效果好些。”萧墨说,“而且冥思沉下去时,有光没光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