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下马时,他整齐的袖口微微振动,自青色官袍里漏出一段白净皓腕来,看得见他左手手腕上系着块素白手帕,手帕上绣着青青碧竹,并一个小小的簪花小楷:
玉。
他下了马,迈着威严平稳的四方步,快步走进了酒楼。
酒楼老板看见他,好似看见了主心骨一般,眼泪都下来了:
“知州大人!知州大人!您终于来了!祝公子的死真的和我们没有关系!还请您查明真相,还咱们酒楼一个清白啊!若是指挥使来了,说不定我们都要被打死啊!”
是知州!他来了就不用害怕了,什么事都好办了。
知州大人轻轻扶起他,声音和善而坚定:“你放心,待本官查明了真相,若与你无关,自会还你清白,保你的人与店,两相平安。”
路旁有看戏的路人,瞧见那知州模样气派,悄悄问到:“那是谁?”
“这你都不认识?今年刚刚上任的咱们华州的知州大人。刚刚上任,几条新纲一施行下去,咱们华州就变了个样子,往日又乱又脏,如今干干净净,多亏了他的治理。实在是个清廉如水勤政爱民的青天大老爷啊!”
“是啊,听说他之前做过锦衣卫,后来被奸人所害,被迫辞了官重新读书考取功名,从知县开始一路高升做到了知州,才二十三岁呢!”
“他来了太好了,这酒楼就不用担心被指挥使一家报复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这位父母官,言辞之间,都是对他的赞美之词。
“说起来他的名字,倒也气派好听,姓燕,双名叫卿白。”
*
“根据店家描述,祝公子是死于斗殴,嘉善,你验出来如何?”
燕卿白轻撩起官袍,正要俯身去看祝公子尸首,就被旁边的侍卫燕嘉善拦住,他用银针扎入祝公子尸体三会穴出,过一会取出银针细看,银针上已经染的一片漆黑,他面色凝重:
“大人,祝公子绝不是斗殴,他被桌椅砸中,身上的伤痕并不足以致命,他是死于毒杀。”
“若是毒杀,这里如何解释?”
燕卿白指向祝青朔肩膀,只见他肩膀破了个大口,露出白骨血肉,似乎有什么活物,挣扎着从里面跑了出去。
嘉善皱眉,他用布去擦拭手中的银针,不提防银针应声而断,他低头看去,愣住了。
那针染上黑色的一部分,已经被蚀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丢了针,拉着燕卿白倒退两步,心有戚戚焉:
“他中了很深很烈的毒,现在他的血液里都是毒了,大人暂且后退!还是先着人用布把尸体包裹着抬回府衙,慢慢验吧,这尸体现在沾不得。”
“这么烈的毒药,不像是市面上能买的到的毒物。”
“据小的所知,这么烈的毒江湖上都极为罕见,非要问的话,只可能有一种来源,那就是百蛊之源万毒之宗——蜀中唐家堡!”
燕卿白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唐家堡的威名,他这个做官的也有所耳闻,当年江湖闻之色变的毒宗,如今虽然被灭门,到底余威尚在,若是唐门的人作祟,那可就麻烦起来了。
他看向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什么人:“祝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呢?”
祝公子出街,势必不会一个人的。
“他带了两个小厮,眉清目秀的,看见他死了就跑掉了,骂骂咧咧的好像去追什么东西了。”
燕卿白只觉得奇怪,主子死了,身为仆人非但不守着尸体,反而去追东西。这本末倒置的行为,实在蹊跷。
他沉吟片刻,严肃开口:“追!祝公子的侍卫书童,也一并捉住,带回衙内!”
*
“人呢?”
“妈的又给他跑了!”
两个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在巷口停住,弯着腰扶着墙喘气,两个人面色都焦急万分,一个小厮气急败坏的锤了一拳墙:
“妈的!少主马上就要用五毒人王蛊炼化真体了!其他四种人王蛊,毒蛇蜈蚣蟾蜍壁虎都已经顺利孵化出来了,唯差祝青朔这一蛊,今儿好不容易趁着他死,蛊虫孵化了,却让人给捉跑了!”
“我也没想到那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怎么敢一刀剜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那么一大只蜈蚣逮走了啊!”
“算了算了,快起来追吧,若是追不到,耽误了少主炼化真体,咱就等死吧。”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可一路都看不见少女踪影,正精疲力尽之时,一道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你们在找的,是不是这个?”
*
少女戴着斗笠,轻纱遮面,粉裙绣襦,如桃花般美好,把两个小厮看待了,可看向少女手中拿着的东西时,两个人瞳孔紧缩。
“不要!不能杀。”
顾盼生左手拎着铁锁做的笼子,里面隐约能看见一只蝎子模样,他右手带刀,轻轻的点在蝎子的头上,稍微一用力,这蝎子就会死在刀下。
他不紧不慢开口:“想要吗?”
“要!要!把它给我!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顾盼生微微抬眸,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却暗含杀机:“我不要钱,我只要见你们少主一面。”
“这绝不可以,你换一个条件。”
顾盼生的刀,停在了蝎子的腹部,刀锋映出他凌厉凤眸:
“搞清楚,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只是在通知你们。想要蝎子,叫你们少主玉交枝,今晚子时,到少华湖旁亭榭上,来见我。”
他嘴角勾出些残忍的笑意:“记住,他不许带一个侍从,我若看见除他以外的人影,我就亲手结果了这只蝎子。”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两个小厮看着他孤单身影,恶向胆边生,掏出暗器就要朝他刺杀过去,管他呢,敌寡我众,杀了他就能夺过来!
顾盼生听见动静,却兀自面色不变。
“唰!”
寒光一过,比他手中的毒镖更快,其中一位小厮瞪着眼,倒在了地上,一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干净利索,一刀封喉。
他拿着刀,又要杀向另一个。
“且留他一条命,让他去通风报信。”
“是,少爷。”
顾盼生头也未回,看都不看身后的变故,只淡然开口,走的从容。
*
顾盼生走至巷口,就看见老将军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你爹给你留的暗卫,是指望你用在正途上!你天天就这样用?”
正途,自然是希望他能匡复正统。
顾盼生掀了斗笠,露出面靥绝艳,他微微笑道,提起那铁笼递与老将军看:
“新得的小动物,您瞧可爱不?”
“五毒有什么可爱的,玩物丧志!”
“您说的对,毒物,没有必要留在人间。”
顾盼生手起刀落,利落的解决了。
老将军就这样一路和他走回去,他看着这少年的侧脸,恍惚看见了先皇,多少记忆涌上心间,他是相信顾盼生的,这少年的心计,狠厉,决断并谋略,比起来先皇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南朝江山在顾螭手里,摇摇晃晃,浑然欲坠。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到边疆联合先皇留给他的军队起义,他敢担保,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不出三载,天下就会重归顾盼生之手。
可惜的是,太子他,似乎并不愿意离开这里。
老将军有些郁闷:
“之前在延平我们就说好了离开,您说要去晋安后再走,我答应您了。去了晋安您将林师父救出来,又说把她送到梁州这里就离开。现在我们到了梁州了,您还不启程吗?”
他语重心长:
“尊师重道是好事,可您和您师父毕竟是殊途,她也不是需要您保护的人,就在这里,好聚好散吧。”
他不理解,为什么顾盼生还不肯离开林沉玉。虽然是拜了师的关系,顶多日后封个太傅多赏赐些银两就得了,干嘛要这样,缠缠绵绵的跟着她千里还不肯离开。
只是师徒而已,比情人还腻歪,至于吗?
顾盼生掩饰住眼底的情愫,不语。
过了很久,他看着地上渐渐升起的嫩绿青草,终于开口:“等我除了威胁师父安危的玉交枝,我就跟你走。”
他到底是要离开的,可离开之前,他要铲除掉所有对师父不利的人事物。
*
月光初落,少华湖上。
一道曲槛绵延弯折,通向湖心亭。远远的从岸上看,恰似湖光山色的天地间,有人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一条突兀的线,一个浓墨的点。
顾盼生独坐亭心,四角亭的边缘上悬挂着白纱,随风飘动如戏子水袖灵动,时而飘向湖上招惹波光;不多时,又柔着腰肢飘进来,去牵扯顾盼生的衣袖。
亭中,一案一灯,一盏一杯。
风里传来铃铛的轻响,由远及近,摄魂窃心。
玉交枝白衣蹁跹,轻巧的踏入了亭中,灯火为之一亮。
那么蛇蝎心肠的人,光明却深深青睐他。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顾盼生:
“船上初遇,是我约你出来,如今第二次见面,换你约我出来,倒也算得因果轮回了,我的小师弟。”
顾盼生眸色暗沉:
“论师门,你是我师兄不错;可论辈分,你该唤我表叔。”
先帝当年无后,从宗族里挑了自家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顾螭继承皇位,他是先帝之子,而玉交枝是顾螭和唐门圣女之子,算起来,他是顾螭的表叔。
顾螭为了灭唐门,把玉交枝这个亲生的皇子都忍心算计了进去,他污蔑圣女与人私通,污蔑玉交枝不是皇家血脉。
顾家的血脉果然可怕,心狠手辣,暴虐无道,是他们骨子里天生就带来的恶劣。无论是顾螭,还是玉交枝,还是顾盼生。
他们生下来就是绝望而无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