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嬴政应当跟几位辅臣聊国事,找我作甚?江宁想不明白,但还是起身去了书房。
一推门,她便瞧见嬴政正兴致勃勃地盯着桌上的图纸。江宁凑近一看,竟是咸阳城的地面建筑图。
“王上为何在看这个?”
“你来了。”嬴政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疏远,他招了招手,“快来帮我选一处宅邸。”
“宅邸?”江宁更加疑惑了,好端端的,选宅子作甚?难道是给有功之臣的赏赐?
嬴政:“纲成君蔡泽传信会咸阳,说他促成了秦燕结盟一事,不日便要跟丹一起启程到咸阳来。我不想让丹住在传舍中,所以想在咸阳中选一座宅邸供他居住。宁你也认识丹,了解他的心性,来跟我一起选一选他的宅邸。”
听闻邯郸故人要入秦,江宁很是惊喜。当年在邯郸燕丹是唯一雪中送炭之人,如今他来秦国,自然要好生招待。这算是这些天以来最让人开怀的消息了。
两人刚选好燕丹的住址,寺人前来通传:“王上,吕相、麃公、王、蒙两位上将军求见。”
江宁和嬴政对视一眼后,嬴政叫寺人请人入室,而她赶紧收拾起图纸。一国之君给他国太子选住处,听起来有损威严,还是不要这群人唠叨为好。
在江宁把图纸塞进架子上时,她忽然想到晚自习借着互相讲题的工夫,跟同学聊八卦时的紧张感。
她嘴角微微勾起,这算不算另类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开小差。
“拜见王上。”四道声音瞬间填满了整个宫室。
她偷偷瞄了一眼四人,吕不韦还是那副精明的样子,只不过修长的身躯与三位武将比起来还是有些单薄。
嬴政示意四人落座,江宁带着宫人为四人奉茶。
待众人坐定后,嬴政询问:“不知仲父和三位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臣得从邯郸处得来消息,赵王逼走了大将廉颇。事关重大,故此请王上和三位将军讨论。”
“母亲可知晓此事?”嬴政尚且不能亲政,故而在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太后必须到场。
“太后偶感风寒,如今正在休养。她言,此事由王上与我等相商便可。”吕不韦解释。
江宁默默吐槽,我看是赵姬偷懒,你顺势拿权吧。
“原来如此,是寡人疏忽了。”嬴政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被吕不韦架空的不悦。他又问道:“不知诸位对于此事有何想法。”
“臣以为应趁此时攻打赵国君臣不合攻打赵国。”麃公第一个发言,扑面而来的杀气让江宁忍不住地抖了抖。
吕不韦:“恐怕不妥。现下廉颇虽然驱逐乐乘,自己又奔逃大梁,但赵国境内尚有李牧。况廉颇只是一时气急,终究是故土难离。若赵国有危赵王招他回去,他定会回去救赵国于危难之间。”
“呵,说打是你说不打也是你。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去了。”麃公冷笑。
吕不韦面带微笑:“只是讨论而已。我也不过是分析而已。”
麃公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浑身发抖。
此前江宁觉得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会很高大上,如今一听跟吵架也没什么区别。江宁颇为同情地想着,真是辛苦你了小陛下,要从口水仗里找到一些关键的内容。
蒙骜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吕不韦和麃公的对峙。他道:“既然暂不可攻赵,不如攻魏。一可震慑魏王,令其怀疑是廉颇引来灾祸,不肯重用廉颇;二来魏国卷城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又临近黄河,若为秦地当有所用。”
嬴政小幅度地颔首,看样子是很赞同蒙骜的话。
吕不韦:“上将军所言甚是。王龁上将军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的王龁颔首曰善。
麃公咋舌:“既然已经商议好了,又何须来问我的意见。当真是多此一举。”
“怎么会?麃公能征善战是为秦国勇士,攻取卷城一事还得劳烦麃公。”吕不韦面带笑容说话得体,让人寻不出错处。
“不过将军切莫忘记,不可斩首。”
江宁闻言眉心一跳,等等,麃公这种性格不是越提醒越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吗?还是说……吕不韦就是想让麃公犯禁!
第37章 (一更)
在听到麃公的冷笑后, 江宁就知道完了。若是麃公之前还记得不斩首,被吕不韦一激定是要斩首的,而且会比以往更凶更残忍。
想着史书中描述的“麃公斩首三万, 刃卷犹不止”的场景, 江宁忍不住地打了个冷战。恐怕是把从吕不韦这得到了的怨气愤怒,全都撒到了卷城百姓身上。
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万人遭受无妄之灾。她上辈子都能见义勇为, 没道理这辈子可以麻木不仁。
“王上。”王龁到没有急着离开, 声音略带疲惫,“麃公爱憎分明,如今已跟相邦交恶, 恐怕不会遵守相邦颁布的条例。”
“麃公不会是公私不分之人。”嬴政如此回答。
江宁了然,嬴政是默许吕不韦设计的。他大概只会觉得麃公会斩杀几名敌国守将罢了, 谁曾想麃公会把五万人口削减成两万。啊, 自己要怎么劝嬴政派人看着麃公?
“不过上将军与麃公共事多年, 想必比寡人了解得多。”嬴政话锋一转, “上将军以为谁为副将最为合适?”
王龁琢磨了一下人选, 建议:“不若蒙氏兄弟。”
蒙氏兄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项,江宁琢磨,他们两个既是同为辅臣之子,又是嬴政的伴读, 两层身份下他们说的话, 麃公应该会听。就是不知道麃公脾气上来的话, 会不会听这两个晚辈的话。
显然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 并未采纳王龁的建议, 而是提起了昌文君熊合。
王龁思索一番后赞道:“王上英明。”
嬴政笑了笑,说道:“天气不好, 将军要多注意身体。”
而江宁捏着下颌心道,熊合是楚外戚一员身份高贵,与麃公争执起来也不会落下风。确实是比蒙氏兄弟更合适。只是熊合会去拦着麃公吗?毕竟他现在也跟麃公是对立的。
一夜辗转反侧,导致江宁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但嬴政今天要去华阳宫问安,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跟在左右,最好有意外发生的准备。恰好昌平君和昌文君前来拜见华阳太后,几人便聊了起来。
听着君臣二人的寒暄,江宁暗暗吐槽,说是巧合我看是早有预谋吧。
华阳太后道:“我听闻王上推选熊合为麃公副将,可有此事?”
“是的祖母,”嬴政解释道,“麃公为人刚直,容易好心办坏事。所以孙儿便选了昌文君代为监督,免得麃公生错。”
昌平君:“王上仁善顾念旧臣,乃我等之幸事。”
江宁暗暗地看了一眼昌平君,对方笑吟吟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她想平时说说没什么,但现在听来未免颇有挖苦之意。明明说好了要一起扳倒麃公,你现在心软做起了好人,合着恶人全是我们喽。
嬴政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他道:“水渠需要民夫修渠,秦国农人还需农耕,修渠耽误农耕。若是攻下卷城,其精壮修渠,可缓解农事压力。”
在场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嬴政的意思是,是要对麃公动手,但是不能让其乱杀,人口乃重中之重。
华阳太后打圆场:“王上深思熟虑,实乃大秦之福。熊启熊合你要尽兴为王上分忧。”
昌平君和昌文君纷纷行礼。
直到走出华阳宫,江宁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想到自己辗转反侧没睡好,她不由地生出一股郁闷之情。啧,感情是自作多情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东西飞了过来,抬眼一看,一个盒子飞了过来。她连忙伸手去接,差点让盒子落在了地上。
“反应还算灵敏。”嬴政环着手臂看着她,“我还以为你要一路发呆走回章台宫呢。”
不用想就知道是嬴政丢过来的盒子,江宁无奈:“王上把捉弄人的心思全都落在我的身上了。”
“谁让你是我的玩伴。”嬴政难得带着用少年人独有的生气说话,“我不找你玩有找谁玩呢?”
江宁抿了抿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看着手里的盒子,疑惑:“这里面是什么?”
“齐国的螺钿簪子,送你了。”嬴政回答。
江宁打开盒子,眼前一亮。乌黑的发簪上盘旋着深蓝色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漂亮。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嬴政看了她一眼,说道:“当年你用玉笄帮我挖草药,弄得玉笄不能带了。我自然要还你一个好的。”
江宁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嬴政果然不是寡恩的人:“那我就收下了。”
微风拂过,落叶在阳光中翩翩起舞。鸟儿唱着欢快的歌谣,预示着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前进。
在嬴政的提点下,昌文君阻止了卷城中的血流成河。在吕不韦的“攻无道而伐不义”的兵制下,卷城庶民虽然受惊但安然无恙。
江宁写信给附近的农人,让他们先去安抚庶民的情绪传授农技,又让新县令带着将新农具肥料送到卷城。
等到她安排好卷城的百姓,已经是隆冬腊月了。而朝堂风波早就过去了,麃公藐视军法惨遭罢免,封主们徇私枉法被剥夺封地。
而郑国的“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1]”彻底堵住了其他人的嘴。
现下郑国渠已经开工快三个月了。
虽然开工时间比史料记载晚了一年,但除掉了阻碍,又有墨家协助,大概会在秦王政十年完工吧。
随着大事敲定,嬴政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欢迎燕丹赴秦的礼物。
而江宁作为贴身女官和童年玩伴,自然成了一起挑选礼物的不二人选。
“宁你觉得丹会喜欢西凤酒还是白水杜康?”嬴政将两个酒瓶放在案上,一脸认真地询问江宁。
江宁对酒是一窍不通,只道:“燕太子好酒,想必是美酒佳酿他都喜欢。”
“你说得对。丹向来如此。”嬴政收起佳酿,回忆往昔,“以前还说若我去燕国他定要好好款待我,如今反倒是我先款待他了。”
“燕太子若知道王上如此用心准备,想必会很开心的。”江宁笑了笑,她在心中想着若是燕丹前来,她或许能找到两人分道扬镳的原因,不让这段珍贵的友谊破碎。
“王兄王兄。”成蟜像小炮弹一样地冲了过来,结果一不小心绊到了门槛。若不是嬴政手疾眼快,成蟜非得摔得五体投地。
“走路毛毛躁躁的,当心摔成大花脸,当心以后出不了门见人。”嬴政的伶牙俐齿又一次冒了出来。
江宁心道,还好这次被挖苦的对象不是我。
“兄长惯会取笑人,我生气了。”成蟜绷着一张脸,衬得一张小脸更加圆滚滚了。
嬴政哦了一声,惹得成蟜愤怒地跺脚。看着兄弟互动,江宁没忍住扑哧地乐出了声。
“宁姊!”成蟜的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气鼓鼓道,“你跟王兄一样坏。”
“仆是王上的女官,自然是耳融目染。”江宁含笑道,“王弟今日前来可有喜事相告?”
“好吧,我不与你们计较了。”说完,又连忙跟嬴政显摆起了自己会骑马了。
成蟜身体不好,每每涉及御射两项夏太后总会派太医盯着。想必为了学会骑马,无论是他自己还有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王上,”寺人前来通传,“太后与相邦有请。”
吕不韦找嬴政?郑国渠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这次来找嬴政所为何事?她看向嬴政,却见对方已经整理好表情,全然不见之前的放松。
“你送成蟜回去吧。”言罢,便跟着寺人离开了。
江宁觉得嬴政好似河蚌,只有在绝对安全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出柔软的内里。其余时间都会合紧蚌壳,让人瞧不见他的心思。
在送成蟜回去的路上,江宁瞧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宫人的引领下,喜气洋洋地进了议事大殿。咦?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孩子。
“那是甘罗。”成蟜拉了拉她的衣袖,趴在她的耳旁小声说道,“我听祖母说,甘罗出使赵国,使得秦燕结盟破裂。如今纲成君正从燕国返回。”